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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重视翻译文学研究
以五四时期翻译文学为例秦弓
问题的提出
五四时期郭沫若曾经有过一种比喻,把创作比作“处女”,而把翻译比作“媒婆”,为此在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之间发生过一场争论。姑且不论那场争论中的义气成分和有意无意的误读,如何看待翻译文学,的确是一个很久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有文学史家把翻译文学列入文学史框架,如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北平杰成印书局1933年9月)与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6月版),分别将“翻译文学”列为第7章与第8章,田禽的《中国戏剧运动》(商务印书馆1944年11月)第8章为“三十年来戏剧翻译之比较”;但是,后来的文学史著述中,翻译文学却常常受到冷落,除了屈指可数的几种专门的翻译文学史、比较文学史之外,绝大多数文学史著述对翻译文学视若不见,或者只是作为背景来看待。而实际上,对于现代精神启蒙,对于作家的养成、读者审美趣味的熏陶、文学表现领域的开拓、文体范型与创作方法创作技巧的示范引导、现代文学语言的成熟,乃至整个现代文学的迅速萌生与茁壮成长,翻译文学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巨大作用。翻译文学不仅仅是新文学产生与发展的背景,而且从对象的选择到翻译的完成及成果的发表,从巨大的文学市场占有量到对创作、批评与接受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都作为走上前台的重要角色,直接参与了现代文学历史的构建和民族审美心理风尚的发展,对此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前驱者的体认
新文学先驱者十分重视翻译文学。在他们看来,翻译文学可以作为创作的准备,也能够充当认识外部世界的窗口与精神启蒙的工具,但其功能决非仅仅如此而已;翻译文学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具有超越地域和民族的人类普遍价值,作为一种文学作品,具有超越时空的审美魅力。沈雁冰在《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中明确指出:“介绍西洋文学的目的,一半是欲介绍他们的文学艺术来,一半也为的是欲介绍世界的现代思想———而且这应是更注意些的目的。”他在主持《小说月报》全面革新一年之际,回顾说:“我们一年来的努力较偏在于翻译方面———就是介绍方面。时有读者来信,说我们‘蔑视创作’;他们重视创作的心理,我个人非常钦佩,然其对于文学作品功用的观察,则亦不敢苟同。”要追寻永久的人性,沟通人间的心灵,提升人类的精神境界,并非一人乃至一国作家所能完成,在这个意义上,“翻译文学作品和创作一般地重要,而在尚未有成熟的‘人的文学’之邦像现在的我国,翻译尤为重要;否则,将以何者疗救灵魂的贫乏,修补人性的缺陷呢?”(《一年来的感想与明年的计划》,1921年1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12号)在《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的目的———兼答郭沫若君》中,他再次强调:“翻译家若果深恶自身所居的社会的腐败,人心的死寂,而想借外国文学作品来抗议,来刺激将死的人心,也是极应该而有益的事。”(1922年8月1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45号)鲁迅翻译武者小路实笃的《一个青年的梦》,就是想借此唤醒彼此隔膜、无端仇视的国民;翻译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也并非想揭邻人的缺失,来聊博国人的快意”,而是觉得“著者所指摘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简直可以疑心是说着中国。尤其是凡事都做得不上不下,没有底力;一切都要从灵向肉,度着幽魂生活这些话”。鲁迅想借此让“生在陈腐的古国的人们”意识到自身的肿痛,以便获得割治肿痛的“痛快”,防止“幸存的古国,恃着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终于要走到灭亡的路。”(《出了象牙之塔·后记》,北京未名社1925年12月版)五四时期的许多外国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进入译者视野、通过翻译而与广大中国读者见面,就是因为其中表现的个性主义、人道主义意蕴、民主、自由、平等、科学等现代观念,正为新文化启蒙运动所急需。这类翻译作品在跨文化交流与现代启蒙中也的确发挥了重要作用。
作为新文学语体的白话,一是从古代、近代的白话文学承传而来,二是从生活中的日常言语汲取源泉,但如何使古代白话转化为现代白话,将日常言语提炼成文学语言,则不能不归功于翻译文学。胡适、鲁迅、周作人等新文学创作的前驱者,大抵也是现代翻译文学的前驱者,他们在阅读与翻译外国文学的过程中仔细体味原作的语言韵味,摸索文学的白话表达方式,从而创造了白话语体。也就是说,现代文学的白话语体,不仅表现在创作之中,而且表现在翻译之中,有时甚或首先成熟于翻译之中。胡适的译诗《老洛伯》、《关不住了》、《希望》等,堪称《尝试集》中最早成熟的作品与最出色的作品。周作人最初成熟的白话文作品也应该说是他翻译的《童子Lin之奇迹》、《皇帝之公园》、《酋长》、《卖火柴的女儿》等。
正是由于翻译与创作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新文学前驱者每每把二者平等相待。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新诗集———新诗社编辑部编辑、上海新诗社出版部1920年1月初版的《新诗集》(第一编)里,收有孙祖宏翻译的《穷人的怨恨》、沫若翻译的《从那滚滚大洋的群众里》、王统照翻译的《荫》。同年3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初版的第一部个人诗集———胡适的《尝试集》,也收入译诗《老洛伯》、《关不住了》、《希望》、《哀希腊歌》、《墓门行》。1952年,胡适编选《尝试后集》时,仍然把白郎宁、葛德、薛莱、莪默等人的译诗收入其中。周作人的散文集《谈龙集》收有译作《希腊神话引言》、《初夜权引言》,徐志摩的散文集《巴黎的鳞爪》收有译作《鹞鹰与芙蓉雀》、《生命的报酬》。现代第一部创作小说集《沉沦》里,也收有歌德《迷娘的歌》的译文。二三十年代影响较大的几套丛书,译著都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如《小说月报丛刊》收译著32种,占53.3%;《文学周报社丛书》收译著12种,占42.9%;《文学研究会丛书》收译著61种,占57%。
五四时期翻译文学成就及其效应翻译文学在五四时期蔚为大观。《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少年中国》、《解放与改造》、《曙光》等综合性刊物,翻译文学都占有一席之地,至于《小说月报》、《文学周报》、《诗》、《晨报副刊》、《京报副刊》、《民国日报·觉悟》、《时事新报·学灯》等文艺性杂志与报纸副刊,翻译文学更是占有大量篇幅。“译文”、“译丛”、“译述”、“名著”等五花八门的翻译栏目与各种重点推介的“专号”、“专辑”,成为报刊吸引读者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出版机构也成为翻译文学的重要园地,单部译著的出版已嫌不够,推出丛书演成风气。《文学研究会丛书》、《小说月报丛刊》、《文学周报社丛书》、《少年中国学会丛书》、《儿童世界丛刊》、《小说丛集》等丛书中,翻译占有重要分量,更有一些翻译文学丛书竞相问世,如《未名丛刊》、《近代世界名家小说》、《欧美名家小说丛刊》、《世界名著选》、《小说世界丛刊》、《世界文学名著》、《新俄丛书》、《欧罗巴文艺丛书》、《世界少年文学丛刊》、《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共学社丛书·俄罗斯文学丛书》、《世界文艺丛刊》等。文学的翻译及其阅读成为一种时代风尚,发表与出版翻译文学成为新闻出版业的生财之道和与时俱进的表征。
五四时期社团蜂起,百家争鸣,不仅有新文学激进派与保守派、中间派之争,而且新文学阵营内部也存在着种种矛盾冲突。但无论社会发展观、文学观及审美取向有着怎样的歧异,对待文学翻译却都充满热情,文学翻译是五四时期众多流派的共同行动。
众多社团、流派、译者对翻译对象的选择见仁见智,各有侧重,总体上对从古至今的东西方文学都有涉猎,视野十分广阔。从时段来看,以18世纪以来的文学为主,最近延伸到与五四时期同步的俄苏赤色文学;远则有文艺复兴时期的但丁、莎士比亚、莫里哀等,更远还有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伊索寓言等。从国家、民族来看,既有被损害的弱小者,也有强势者。五四之前,东西方文学的翻译失衡,除了有限的日本文学翻译之外,译坛几乎是西方文学的天下。后来,东方文学的分量逐渐加重,日本文学的翻译剧增。从创作方法来看,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唯美主义与颓废主义等,以及多种创作方法交织融会、色彩斑驳的众多作家。文体形式丰富多样,雅俗兼备;艺术风格姹紫嫣红,千姿百态。
在翻译文学的启迪之下,中国现代文学的表现空间与艺术形式得到极大的拓展。农民这一中国最大的社会群体走上文学舞台,女性世界得到本色的表现,个性与人性得以自由的伸展,心理世界得到深邃而细致的发掘,景物描写成为小说富于生命力的组成部分,审美打破中和之美至上的传统理想,呈现出气象万千的多样风格。自由体诗、散文诗、絮语散文、报告文学、心理小说、话剧、电影剧本等新颖的文体形式,在中国文坛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翻译还为中国文坛打开了一个新奇绚丽的儿童文学天地,儿童乃至成人从中汲取精神营养和品味审美怡悦自不必说,作家也从中获得了儿童文学创作的范型和艺术灵感产生的媒质。可以说没有外国儿童文学翻译,就没有中国现代儿童文学。文学理论与文学史著作的翻译,为现代文学的理论建设提供了宝贵的资源。文学翻译推动白话作为新文学的语言载体迅速走向成熟,实现了胡适所设定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其重要意义不可低估,它不仅有利于全民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而且为台湾、香港、澳门同胞的中华民族认同,提供了巨大的凝聚力。翻译文学与在其影响下茁壮成长的新文学一道向世界表明:中国现代文学正在追赶世界文学潮流,成为世界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翻译文学不仅为现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动力与范型,而且为整个社会不断提供有生命力的话题,推动了中国现代历史进程。
如此丰富、如此重要的翻译文学,理当展开深入的研究,以恢复其应有的历史地位。
——转中国社会科学院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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