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事近
成王子走在王后的侧后方,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一边悄悄想着自己的心事。
“最近还跟你大哥一起练剑吗?”王后不经意地问。
“不了,”成王子说,“大哥最近怪怪的,也不练剑,也不读书,反而迷恋起李贺来了
。”
“李贺?”
“是啊,我每次去给他请安,都看到他书案上写的诗句,好像都是李贺的。大哥实在不该抄录李贺的诗,这要让父王知道了,肯定又该不高兴了,”说起这个,成王子变得有点絮絮叨叨,“而且,我听说李贺才活了二十七八岁……”
“都写了什么?”王后插话。
“我也记不大清楚,只记得有什么‘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不像一个储君该写的东西,是不是?还有两句叫什么……他写了好多遍,什么‘况是青春日将暮’,……后面一句怎么说来着,桃花,桃花……”成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桃花乱落如红雨,”王后几乎脱口而出。
“对!就是这句,”成王子的腔调显得有些奇怪,“每回他喝完了酒,必定写这两句……”
王后似听非听,默默走着,神情变得黯然。
“对了,”成王子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来,“我听大哥说,父王一回来,他就要请旨出宫。”
王后的脚步猛地顿住,长裙的后摆险些被宫女踩住。整个卤簿队都停了下来。
“出宫?”王后看着成王子问。
“他想去青州。”
“什么时候说的?”
成王子注意到王后的脸色沉了下来,唯唯诺诺地,“就在前两天吧。”
“他还说什么了?”
“嗯……没说什么了,”成王子还在措词,王后已经转过了身子,径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卤簿队猝不及防,陆陆续续地转过身子,狼狈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成王子绷着脸看着,忽然间泪水溢满眼眶。他抹了一把脸,大步跟了上去。离五更已经越来越近了,太监们再三催促,太子这才从书案边站起身来,但眼睛仍没有离开桌上那一幅墨迹未干的字。
“殿下,大王就快到了。”一个太监恭谨地催促道。
太子还握着笔。他忽然觉得最后两个字看起来特别软弱,于是又抹了一下墨,在旁边重新写了一遍。这回好些了。
“殿下……”
“啪”的一声,太子把毛笔掷到了一边,直起高大的身子。两个太监赶紧上前,踮着脚为他穿上最外边的绣袍。
他不是个慢性子的人。尽管他的眼神会显现出倦怠和犹疑,但格外凸出的喉结和脸部的线条都透露着特别的冲动和敏锐,眼角那条时时刻刻变动的圆线也代表了一种刺激人的力量。另一方面,无论是从情感、道德还是从规矩上,他都不会在迎接大王一事上有意怠慢。他只是不愿见到一个人。
太子忽然上前把那幅字胡乱一扯,用一双大手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看也不看就转身往外走。
“王后驾到——”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太子一愣。声音未落,王后已匆匆走进,后面跟着几个贴身宫女。太监们纷纷跪地。
“大哥,”从后面刚刚露出头来的成王子客气地问好。
“参见母后。”太子冷淡地躬身行礼。
王后站定,雍容华贵的织锦大礼服令她浑身透出一股威严气概。她看着太子,冷冷地说:“都退下。”
这是很不寻常的命令,众太监迅速地鱼贯退出,成王子尴尬地看了太子一眼,也走了出去,最后一个太监把门带上。
王后抬眼看太子,太子的目光却躲闪着她。他很不自在地站着。
“你想走?”王后直截了当地问。
太子垂着眼,不说话。
“你害怕了?”王后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
“我以为……”太子转开身子,慢慢地开口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王后慢慢走近他。
“你是我的母后……”太子低声说道。
“三年了,” 王后冷冷地打断他,“我是谁你心里最清楚!”
太子担心地四下看看,支吾地说,“……可我毕竟是我父王的儿子。”
王后定定地望着太子。
太子理亏地低下头,沉默。
王后走到太子面前,走得很近,看着他的眼睛。太子目光闪烁,背转了身子。
“你不能把我们之间说过的那些话,全都一笔勾销,”她的声音低沉怨恨,太子感觉像一片锋利的刀刃飞快地划过自己。
“这些天你躲着我,你知道我有多苦吗?”王后幽幽地说。
太子一动不动,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情感。王后从他身后慢慢凑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太子浑身一震。
王后忽然上前,环抱住太子的肩头。太子要闪开,却被王后倔强地拉住,他正扭过身子,王后已经把自己投到他的怀里,狂热地吻向他的脸颊……
太子像被蜇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把推开了王后,大声地,“母后!”
王后趔趄了一步,缓缓地站直身体,又倨傲地看着他,强调地说,“我不是你的母后。”
她湿润的眼睛闪亮着,太子无法忍受,烦躁地转过身子。
“我要你留下来。”王后清晰地说。
“那不可能。”他神经质地反应道。
“留下来过重阳。”
“那要看父王是不是批准了。”太子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声调说。
“别跟我提你的父王!”她又被他惹急了。
“父王很多时候是对的,”太子明确地说,“我以为。”
“哼,”王后冷笑了一声,“你开始跟他一样虚伪了!”
太子沉默了。一方面他觉得她完全不可理喻,但另一方面,自己的某一部分又在大声地附和她,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声音争吵着,因为昨晚的酒精刺激而变得愈加激烈,所有这些都令他厌恶自己。
“我对不起你。但是,”他忍不住转身看着她,焦躁地说,“就算我留下来过一个重阳,那又能怎么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后从地上捡起了太子刚刚扔掉的那个纸团,正在打开看。她的手微微发抖。
太子忽然上前劈手夺过,狠狠地扔到地上,踩了一脚。他不想再显露自己的软弱。
王后看着他,心里一阵生疼。
“元祥,很多事情是可以改变的……” 她忽然放缓了口气。
太子沉默。
王后耐心地看着他。
“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叹了一口气,说。
“你就不想试一下吗?”她说。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好像从四壁和天花藻井都传来回声。
太子一愣,看着王后,王后正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你曾经说过的……”
太子心里猛地一跳,一顿,接着又开始狂跳起来,他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不说话,神情显得特别诡异。
太子更加紧张了,上前一步,质问她,“你想干什么?”
他的紧张和恐惧忽然令她感到烦恶。
“该去恭迎你的父王了,”王后冷冷地说,转身向门口走去。太子宫外,王后的卤簿队一动不动。只有成王子心神不安地四下里张望。
一串灯笼从东面徐徐飘来。那是一队报时太监,他们身着黄衣,手持更具,步调整齐,面无表情,整个队伍就像传说中有许多个脑袋和身子的夜游神。
为首的报时官忽然敲响了云板,一声,两声……一共五声。“风雨如晦,朝野满盈,平旦——寅时——”太监们尖厉、干哑的声音突然撕开了黑夜。
仅仅最后两个字与时间有关,前面都是祝愿吉祥或者表示规诫的词语,那是司礼监按照大王的意思从经典书籍中挑选出来的。这时另一队太监抬着一排灯,打开宫道两边琉璃柱的小门,用长杆将灯叉进。琉璃柱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整个宫道变得流光溢彩,空气就像水一样。
如果误了迎接大王车驾,成王子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而且不管怎么样,母后怎么敢呆在太子宫这么长时间?她究竟跟太子说了些什么?太子又跟她说了些什么……在这个肃杀的重阳节过去之后,成王子曾经无数次地回想它的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细节,他认为悲剧正是从这一刻拉开大幕的——虽然在幕后,所有的优伶已经准备多时。
正在成王子心急如焚、险些要冲上去叩门的时候,王后沉着脸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她谁也不看,径自往崇光门方向走去。成王子小跑着跟上,宫女们也都暗松了一口气,拂尘、提炉、团扇、水瓶之属杂乱地跟上,边走边排序。
突然,王后站住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开始颤抖,织锦长袖下面的手不可抑制地抖动着。
成王子与跟随的宫女们立刻停了下来。
“母后,”成王子上前扶住她,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
王后抓着成王子的手仍在发抖,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站定。她似乎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四周的宫女们像一只只蜜蜂围着王后,神色焦灼却不敢动弹。
母后的颤抖通过手传导给成王子,他的愤怒终于溢于言表,“是大哥惹你生气了?”他声音低沉地问道。
王后摇头,放开了成王子的手。很快,她恢复了常态,又向前走去,只是步子缓了一些。成王子恨恨地跟在后面。
这时,送药的队伍迎面走来。像前面说过的,她们像钟漏一样准时。最前面是捧着那只雕凤药罐的小婵,后面是三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再后边还跟着几名宫女。
她们迎着王后站住了,小婵跪在最前头,送药的行列依次跪下。王后、成王子等人都站定。
“奴婢拜见王后,寅时的药煎好了。”小婵脆声说道。
成王子留意地看着小婵,却发现这一次与往常在母后宫里碰见她时大有不同,虽然那一身浅绿色宫装仍然把她粉嫩的肌肤衬得格外娇俏,但她却连头都不敢抬,视线只是投向王后的裙裾下摆位置。
“母后觉得……她怎么样?”成王子贴近王后,撒娇似的小声说道。他似乎是想为王后解闷。
王后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小婵随之站起来。
她身后的第一名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只空玉碗,旁边是一碗清水。小婵将药罐倾斜,黑色混浊的药汁缓缓流进玉碗。
看着那药汁,小婵的手突然有点颤抖。
“……你就是蒋婵?”王后上下打量着小婵。
小婵一惊,把药罐放好,惶恐地跪下答话:“回王后,奴婢是蒋婵。”
成王子感觉很惊讶,望了望母后。
“那个蒋太医,就是你父亲?” 王后漫不经心地问。
“是……”小婵心头一阵猛跳。
王后端详着小婵的脸,面色阴沉,若有所思。
玉碗里,黑色的汤药冒着热气。三个宫女端三个托盘,依次在王后面前跪下。另两个托盘上分别放着一个雕花铜盆和一叠金丝绣花毛巾。
“母后怎么认得她?”成王子小声问。
听着成王子的说话,原本就很紧张的小婵更加不敢抬头。
“近日太子殿下的气色不好,”王后突然说。
成王子一愣,看着王后。
没有人应话,周围静悄悄的。小婵茫然地抬头,发现王后仍看着自己,她赶紧低下头。
“王后是在问奴婢吗?”小婵小心翼翼地问。
王后阴沉着脸,不答。
“奴婢专事王后药饮,殿下的事不清楚。”小婵答道。成王子清楚地看见她的腿在发抖。
“噢,原来不是你在照顾太子殿下。” 王后轻描淡写地说。
小婵噤若寒蝉,低着头。成王子看看小婵,又看看母后,一时还不能料定这是怎么回事,“母后……”他小心地提醒道,“时候不早了。”
王后转头看了成王子一眼,似乎这才想起迎驾一事。
“启禀王后,药需趁热喝。”小婵怯生生地说,感觉自己的声音就像那丝丝缕缕的药气,被吹散在空气中。
王后抬眼看了看小婵,又转脸看那黑色的药汁。
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慢慢端起碗靠近嘴边,艰难地喝了起来。
小婵低头听着,王后喝药的声音像一柄凿子不断凿在她的心头,震得她不敢睁眼。来送药前,她趁换衣服的当儿,偷偷查过了药经,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西域草乌头”那个词条的解释。
王后喝了两口,突然流露出极端痛苦的神情。成王子同情地看着她。她停下来,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把碗里还剩下的一点药,随手倒在地上。小婵震惊地看着,不敢出声。成王子对此举也大为惊讶。 空碗甩在托盘上,王后端起那碗清水,漱口。第二个宫女赶紧上前,举起托盘,王后将漱口水吐在铜盆里。第三个宫女上前,王后抓起一块毛巾,慢慢擦嘴。 成王子微咬着嘴唇,抑制着脑海里各种各样的想法,他内心一遍遍地跟自己说着,那声音越来越强:“父王就要回来了,父王就要回来了,父王就要回来了……”王后和成王子是在寅时二刻到达菊花台下的,太子已等候在那里。司礼监执事太监恭敬地向王后行礼,随后 记下了王后到达的时间。成王子暗自庆幸,不管怎么样,大王的车驾尚未到达。
在他们面前,长宽各逾三百步的广场已被密集的灯笼照得如同白昼。中间是宫道,两侧是鲜艳的菊花甬道,再往两边则是一个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方队,分别是各色服饰的宫女、太监和侍卫。灯笼、团扇和旗帜都有鲜明的排序。
所有人鸦雀无声,一片肃静。
整个王宫仿照大唐长安的皇宫而建。从王宫最南端的崇光门进来,是宽约百步的宫道,两边是三丈高的红色宫墙,宫道向北延伸,每隔四百步左右,依次是崇德门、通济门和延昌门——即宫里俗称的“三重门”,从银带桥跨过五十步宽的内御河,进延昌门之后,才是这个宽阔的广场,中央建筑是王宫的正殿延昌殿,延昌殿北面还有延盛殿等二殿,即俗称的“三大殿”。而菊花台,是大王建国时加盖在延昌殿前的一座圆形三层建筑。此刻,三重门都紧紧关闭着,但谁都知道,每两道门之间,同样是恭迎大王的仪仗和侍卫方队。
菊花台下,成王子和太子分立在王后的两侧稍后位置,他们身后是各自的仪仗。司礼监的几个执事太监站在附近。
成王子留意地往左看,发现王后和太子都目不斜视,面色冰冷。他想了一下,转头对太子小声地说:“大哥,二哥要回宫了。”
“知道了,”太子不看他,冷淡地说。
“我们兄弟三个又能在一起了……”成王子期待地看着他。
太子无动于衷地听着。
王后一动不动,听着他们的对话,脸色冷冷的。
“大哥,你去青州干什么?”成王子仍旧没话找话。
太子扫了成王子一眼,目光又平平地望着前方,倦怠地说:“……久居深宫,闷得很。”
“这算理由吗?太子殿下。”王后头也不回,忽然冷冷地问。
成王子原本还想说什么,急忙闭上嘴。
太子抬眼看了一下王后的背身,不回答。
肃立的三人,气氛越发尴尬。
“咚!咚!咚!”
恰在这时,三声沉重的击鼓声远远传来。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那股慑人的气流,屏住了呼吸。
“轰……”一声巨响,成王子微闭上眼,他知道那是宫中的禁卫军打开崇光门的声音,接着,是崇德门……通济门……延昌门……
三重门全都轰然洞开,宫道笔直,菊花鲜艳!接着,从最远处的崇光门开始,宫道两边的黑压压的方队陆续跪下,“轰,轰,轰——”一浪接着一浪,动作整齐,阵势庄严,令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转眼间,这压城黑云一般的潮流已经涌到跟前,上万名下跪的太监、宫女和侍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王后、太子和成王子不由自主地低俯下身子,肃静地等待。
宫道尽头,一队红衣的传令太监出现了。
他们步伐整齐地快速跑着,穿过彩旗和灯笼,穿过跪地的方队,穿过大开的宫门,就像黄灿灿的菊花甬道上的一串蜻蜓。
传令太监穿过三重门急促跑来,足足跑了半刻钟,他们径直跑到离王后十余步的地方, 跪拜在地。
“大王敕谕!”为首的红衣太监大声说道,“免迎车驾,各回本宫!”
王后眉头微蹙,太子和成王子都惊讶地抬起了头。跪在附近的司礼监执事太监目瞪口呆。
“禀王后,”传令太监接着说,“大王命王后、太子殿下、成王子殿下明晨在菊花台等候觐见。”
“大王呢?”王后沉静地问。
“禀王后,”传令太监说,“大王驾转天福官驿了。”
这更令人意外了,实属建国以来未有之事。成王子和太子不由地互相对视一眼,又一起看着王后。
王后沉默着。
太子低下了头,成王子皱起眉头,二人各自想着心事。
“那就散了吧。” 王后淡淡地说。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4 19:0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