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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原著小说:满城尽带黄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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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5 20: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书是张艺谋最新巨制影片《满城尽带黄金甲》小说版,主要讲述男人和女人愈挣扎愈暗沉的“深渊”故事。王是陷落别人的深渊,天下都是用计得来的,遑论用一个计谋,去轻松荡除女人那邪淫的念头?女人就是巩俐饰演的王后。深宫里生命都能禁住,就是禁不住欲念。女人一直以来的欲念,与巷陌市井的女子无二,期待男人温厚的怀抱和家常的亲近。然而这个女人除去压抑什么也得不到……
第一章好事近1
  
第二章相见欢23
  
第三章红窗影47
  
第四章忆江南67
  
第五章花解语89
  
第六章惜纷飞109
  
第七章清平乐129
  
第八章定风波151
  
尾声长相思171
  
注:各章回目取自唐宫廷教坊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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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5 20:35: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好事近
后唐天成三年(公元928年)九月初八是一个阴沉、萧瑟的日子。夜里近四更光景,西沉的上弦月忽然破云而出,广阔无垠的西川平原上秋风乍起,苍葱草木纷然摇落,仿佛天地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待这叹息声消歇,一阵强劲的马蹄声骤然响起,笔直、灰白的官道开始微微颤动。   银盔、银甲、银枪,犹如一股肃杀的银色旋风,卷地而来。   这是一支精锐的禁卫军马队,马匹强悍,矫若游龙。铠甲哔剥磨擦的响声使禁卫军将士特有的冷静面孔显得格外深沉。银枪掖肘,佩剑挎腰,尘土里随马背跃动的身形仿佛锻造而成。天空中一片片旌旗有规律地滑过,犹如高耸的风帆滑过夜的海洋。   队伍中忽然现出一驾白骖八驷的大车,由威严的仪仗簇拥着——精美的华盖,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马队绵延不绝,有那么一刻,时间似乎停顿了,大地亘古以来就在这银色洪流的冲刷下震颤。然而转瞬之间,马队驶过,尘土飞扬,几片枯干的落叶兀自在官道上回旋,飘动……再听不到一点响动。从都江堰分流出来的内江和外江,是两条宽逾百米的人工河,先为秦代蜀郡太守李冰所开凿,后经唐代西川节度使高骈所改造——此时不过竣工五十年——两江环抱周围四十里的成都城,在城东汇成一条叫做饮马川的江,向南流入大江。   唐末黄巢作乱,僖宗避难四川,曾驻跸成都,随行侍卫中有一个叫王建的无赖,一路上不断被蜀中的雄关漫道、物阜民丰和险固城池所打动,立志要有一番作为。此后十余年间,他镇压黄巾军迭立军功,又趁中原藩镇混战,广召勇士东西兼并,终于凭武力控制了整个四川五十四州,被唐朝封为蜀王。当朱温灭唐建梁之际,王建在成都也自称皇帝,国号为“蜀”。   经过王建王衍父子两代的经营,四川的富庶已超过中原不输江南,而成都的繁华更胜于洛阳和扬州——西京长安是早就凋敝破败、不堪居住了。天府之国的米粟丝绸、能工巧匠和墨客娇娃源源不断地流入成都,金河御河等人工河道穿梭城内,拱卫着城北富丽堂皇的皇宫。一至夜间,士农工商,舟楫往来,华灯丽影,桨声欸乃,其中最惹眼的,则是张灯结彩、浩浩荡荡的龙舟队,皇帝王衍与一班文臣佞幸在上面填词弄曲,通宵豪饮,上百个宫女立在船头,用婉转的歌喉齐唱皇妃花蕊夫人的新诗:“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往来碧波中。”   可惜不等新词填罢,宫女换妆,中原新建的后唐王朝已派大军攻至,王衍君臣在朝堂上相对涕泣,束手无策。熬过最初的难堪之后,王衍决心开城迎敌。在皇宫最南端巍峨壮丽的崇光门前,他身着白衣,口衔玉璧,手牵白羊,身后文武大臣个个孝衣赤足,伏在一具空棺上痛哭,后唐的大将此时策马徐徐前来,在身后上万官兵的注目下,下马接过玉璧,牵过白羊,表示完成了这一受降仪式。后唐皇帝担心藩将再次割据,于是屡屡派人到蜀中经营,并试图分而治之,引起了又一番争斗与攻伐。   终于尘埃落定,蜀中大权集于当今大王手上——他是后唐皇帝的女婿。这时后唐皇帝偏巧去世,诸子争夺皇位,闹了个人仰马翻,当今大王于是裂土称王,国号依然是“蜀”,时人直接称之为“后蜀”。后唐继任的皇帝——即当今王后的哥哥——虽然愤怒,但一则自顾不暇,鞭长莫及,二则蜀王毕竟只是称王而未称帝,在表面上仍对后唐保持着君臣之礼,于是就做了一个顺水人情,暂且不闻不问。 皇宫改叫王宫,依然巍峨壮丽,红砖绿瓦也不曾沾上一点灰尘,但它的新主人丝毫没有前蜀二主身上那些毛病。在这个四分五裂、礼崩乐坏的年代,他不相信仅凭武力和野心就能一统天下,更不愿骄奢淫逸,坐困一隅。他要把礼仪作为立国之本,把规矩作为强国之道,虎踞蜀中,缓图霸业。大王上行虚礼以奉后唐天子,下施廉政以抚蜀国士民,整顿吏治,训卒厉兵,几年之间竟然再造出一个四境太平、兵强民富的蜀国,不仅人口物产强于后唐王朝和南方诸国,就连此地一向贪图享乐的士民风气也为之一变。整个蜀国可以用两个字形容: 整肃。   两个多月前,王国北部的青州闹饥荒,而朝廷派出的赈灾船只被山洪阻隔了数日,州刺史沈璋竟然率领饥民抢了附近州县,并打出“反对苛政,再造大蜀”的旗号,一时间数州响应,还得到了外围国家的暗中支援。大王立刻派李诚将军率军三万出征,自己亲率六千随后赶往青州,留太子在京城成都监国。两军在梓州城北经过一日激战,叛军大败,沈璋仓惶逃回青州。大王对沈璋将士投诚者一律给予重赏,同时派李诚直取青州。沈璋回府不及进食,李诚大军已经赶到。沈璋的几个部将感觉取胜无望,率兵冲入府中,斩沈璋头颅,然后开城门向官军请降。这时,大王也已赶到青州城外,正坐在李将军的营帐内吃茶。   这些都是题外话,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后宫。就在这个重阳节前夜,护城河四面环绕的王宫正笼在一片淡淡的月华之中。大王凯旋的消息早在天黑起更时就已送达,宫里的人们已纷纷起床,各司其职、悄无声息地忙碌着,他们要在五更天到崇光门迎候大王。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司礼监太监尖利的口令声,整个宫殿群落静悄悄的,就像黎明前的层峦叠嶂。   只有御药坊是个例外。御药坊坐落在王宫中央偏左的地方,是一处有二十余间房子的大庭院。这里不仅灯火通明,还传出一阵阵像诵经一般的歌声:“一元太极兮,二分阴阳;三因致病兮,四诊查验;五行相用兮,六淫在外;七情内伤兮,八纲辩证……”   历朝历代的帝王,迷恋丹药者居多,因为他们大多希望通过服用丹药长生不老,或者至少通过服药后的迷乱状态获得与上天瞬间的沟通。唐朝皇帝更是如此,道教名山的方士,西域、南洋的胡僧,莫不被召进宫中待如上宾——炼丹需要冲天炉,高士需要清净居,占地都不会小。但像当今大王这样醉心于中药的君王,可谓凤毛麟角。大王热衷的不仅是中药的养生之道,他更精研中医药理,常常用药理来和大臣们讨论朝政。他不仅自己服用中药,也爱给别人开方子治病,而且往往药到病除。得到他的药方是大臣们的一种荣耀,通常会装裱之后挂在正室门楣上方。在宫里而又不上朝的时候,大王就经常呆在御药坊,即使大王不在,那也是“不在如在”。   这里向来是宫中禁地,没有大王的口谕,就连王后、太子也不得擅入。当然,王后从来没兴趣来这里,她避之惟恐不及。宫里的人谁都不说,但谁都知道,后唐公主出身的王后与众不同。   所以,当坊外的两个当值太监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时,立刻显出警戒的神态。 “原来是小婵,你又到晚了!”眼神好的那个胖太监说。   人影走近,是一个身材苗条、肩搭一条浅黄色披帛的宫装少女。她是御药坊司药蒋太医的女儿蒋婵,一年前才进宫,因为父亲的关系,加上自己也精通药理,迅速做到了王后的掌药,品级虽只是正八品,但职掌却甚为关键。 “刘公公早,何公公早,看我这记性,竟然忘了今天要提前一个时辰了,”小婵面容姣好,又露出了可爱的一笑,令两个太监无从发火。他们例行查验小婵的上上下下,看有无夹带异物,胖太监忍不住告诫她,“还敢乐,你爹都快急疯了!”   按着大王的规矩,因为王后身体不好,是应该每个时辰都正点服药的。所谓每个时辰是指王后醒着的每一个时辰,大致是从卯时到戌时,所谓正点是指卯初、辰初、巳初等,当报时太监报某时的那一刻,药碗必须由掌药官送到王后跟前。别说耽误了一顿药,就是送药时间晚了一刻,或者汤药还差一些火候,掌管宫规的司礼监也会彻查从掌药、典药、司药直到尚药等各级药官以及普通药工、火工、洗濯工的责任,其中渎职者轻则鞭刑,重则流放,甚至处死。   “他就那脾气,让他急去,”小婵还是调皮地一笑,这时也查验完毕,她向两位公公道谢,转身轻盈地进了小院。两个太监对视一眼,暗自为蒋太医担心。   但一进月亮门,阴云就浮上了小婵年轻美丽的面容。她深吸了两口夹杂着各种药香的潮湿空气,飞快地溜进了更衣间。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掌药的褐色制服,低着头匆匆走进主坊。   坊内高大宽敞,烛火通明。一边是中药抽屉如一面面墙,直到屋顶。抓药的药工们在抽屉前用小铜秤称药,丈高的木梯上也有药工在忙碌。另一边并排有五个大灶盘,上面熬着热气腾腾的大铜汤锅。每个汤锅边都围着数名药工,分别在切药、捣药、加药、添汤……动作娴熟,工序复杂,互不相扰。   一排蓝衣太监顺墙边垂手而立,仔细盯视着众药工的一举一动——蓝衣太监在御药坊当班,但归司礼监管辖。   小婵轻手轻脚地穿过,然后拐了一个弯,向纵深处走去。接下来是专为王室成员熬药的一个个独立的区域,药工渐少,她想尽快赶到自己的位置,却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拉住。   小婵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爹!?” 她惊魂未定,埋怨地挣开蒋太医,径自向前走。   大约是经常服侍大王的缘故,蒋太医造就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小人相,他拎着一把铁质的长柄药铲,紧跟着女儿,讪笑地小声说:“你去太子殿下那儿了?”   “我去那儿干什么?”小婵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爹都知道……”蒋太医嘿嘿笑着,一步不离。   “您知道什么?”小婵不耐烦地打断他,走到了药坊一角。   这里专门为王后熬制汤药,灶盘格外大,煮药的药罐也格外精致。在此等候多时的典药官和她互换了号牌,无声地快步离开。小婵转身打开药抽屉,从里面抓药配药。   “反正……你瞒不了我。”蒋太医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婵看了一眼蒋太医,不予理睬。   三更天的时候,她是偷偷去找太子了。守夜太监像前几回那样无声地开了侧门,领她穿过漆黑的青石小径,到那间兰香旖旎的密屋。含着一个即将说出的秘密,她一边细数扑簌掉落的灯花,一边想象太子的第一反应。就这样既紧张又兴奋地等了两刻钟,太子却没来。她担心太子忘了时间,又怀疑太监没把话递到,终于大着胆子跟门口的太监说,请他再去禀报 一下。太监一会儿回来了,说太子殿下酒意还未全醒,让她再等一会儿。小婵的心情开始一点点往下落,甚至感到了恐惧。灯花偶尔炸开,却只见纱幔落在墙上的影子更加浓黑。她想到自己毕竟是一个越轨的宫女,想到镜湖边上每逢雨夜就会发出哀嚎的那队女鬼,传说她们是因为不守宫规而被司礼监沉入湖底的冤魂,接着又想到母亲阻拦她入宫时歇斯底里的样子……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婵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太监忽然进来告诉她,太子殿下不能过来了,但让她晌午再来。看着小婵慢慢腾腾往外走的样子,那太监特意补了一句,“殿下请您一定晌午再来。”那谄媚的笑容和眼神令小婵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想凭床笫之欢变成太子妃的低贱女人,她感到委屈极了。   她一抬眼,蒋太医竟然还站在面前,而且一直都拿着他那把药铲。   “您急着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小婵冷淡地说。   “我是来提醒你,”蒋太医压低了声音,“这几天先别去那儿了。”   “别去哪儿?”   “答应你爹。”蒋太医简短地说。   小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沉默地继续手里的活计。   “大王提前赶回来了,”蒋太医凑上前一步,神秘地说,“宫里可能要出大事!”   “什么事?”小婵不禁抬眼看着他。   “你别管,也不该你管。”   小婵哼了一声,父亲就爱搞这套。   “你自己觉得,殿下这几天有心情吗?”蒋太医用一副老于世故的口吻说。   这话听起来很粗鄙,小婵转开了身子。这时候两个火工过来添火,小婵小心地端起那只精致的药罐,一个火工端炭盆,另一个往灶里夹木炭。   “今天要迎大王车驾,所有人都早起一个时辰,那么寅时就该给王后送药,难道你不知道?!”蒋太医故意大声地训斥小婵。   等火工走开,他又凑近小婵,低声说:“这几天王后怎么样?”   “王后……怎么样?”小婵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说,她对你没什么吧。”蒋太医的神情有点高深莫测。   “王后对我能有什么?我一个送药的宫女。”小婵顶烦父亲这副神情了,如果不是因为太子,她早回乡下找母亲去了。她母亲这两天头一回来京城,为的就是把她带走。小婵正为这事心烦意乱呢。   “爹,下午我要请假,去宫外看我娘。”   “你娘的事回头再说。”蒋太医打断她,继续压低声音说,“王后真的没拿你出气?”   “没有。为什么?”   “不为什么,”蒋太医更小声地说,“你知道,太子好几天没去给王后请安了。”说着用暧昧的眼神看着小婵。 太子虽不是王后亲生的,但不去请安的确有逾礼之嫌——好像一个个疑问在迷雾中闪亮,险些连成一串,小婵心里猛地一惊。“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狠狠地白了父亲一眼,“您今天怎么净说些疯话!”   “是,是,那就好,那就好。”蒋太医不停地点头。   小婵揭开药罐的盖子看了看,里面各种草药黑乎乎一片,咕嘟咕嘟冒着又涩又苦的热气。“我是让你小心些……”蒋太医咳嗽了一下,“现在……凤体不豫,你可千万别出错。”   小婵拿起刚刚备好的一把黑色草药,下意识地放在鼻子边闻着,用舌尖舔了一下。正准备走开的蒋太医看见,一把抓过草药。   “不行!”   “这不是草乌头吗?”小婵很奇怪。   “这是西域草乌头,和普通的不一样……”蒋太医脸色发白。   “那又怎么样?”小婵索性拉开抽屉,又抓起一把草乌头,“不就是温经散寒、祛风止痛吗?”说着要往嘴里送。   “放下!”蒋太医一把摁住小婵的手。   小婵愣住了。远远的,一个蓝衣太监转过头,往这边看。   “你前几天也尝过吗?”蒋太医急切地小声问,声音透着恐慌。   “没……没有。”小婵感到一丝不安,正要开口,蒋太医严厉地打断了她。   “不能尝,不要问!”   小婵被他斩钉截铁的神态吓住了,眼光忽然落在冒着滚滚热气的药罐上。   “可是……”她慌张地抬头看父亲,心思全乱了。   蒋太医严肃地盯着她,缓缓点头,示意她把草乌头放进去。   小婵更加疑惑也更加紧张,手不由得微微发抖。蒋太医看见刚才那个蓝衣太监正往这边走过来,他最后一次凑近小婵,握住她发抖的手,把草乌头落入罐中,同时用极低的声音警告道:“透出去半个字,夷九族。”   说完,他拿着长柄药铲大步走开,剩下不知所措的小婵。成王子以为自己一定是王室成员中最早起床的那个。他一夜都没睡好,脑子里太多东西搅得他心神不宁。毕竟他刚满十七岁,仍在一个好幻想的年龄。每次报时的云板声远远传来,他都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转了好多个圈子,又回到原地。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聚集在木屋顶上模糊不清的图画中,好像那里隐藏着无数秘密,正等待他去发现。   好容易挨到四更天,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角落里值夜的两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又赶紧把宫灯的烛火调亮,随后一个太监退到门外,无声地招呼其他几个穿衣太监进来。成王子在众太监的伺候下穿衣洗漱完毕,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后面两名太监举着绣袍快步追赶,他们不敢出声,但更担心成王子就这样出去了,司礼监太监一定会拿他们问罪,所以跑得有些跌跌撞撞。成王子早听见了,但一直到快要走出自己的宫门时,他才停下来,不耐烦地伸开双臂。   一名太监为他套上绣袍;另一名太监跪地,为他整理腰间的玉佩。成王子的体格已经长成,但神情还带着一点稚气。他是王室的小王子,大哥元祥比他大十岁,早就被立为太子,二哥元杰比他大五岁,是一母同胞,三年前因忤逆父王而被流放——不过昨天他已经从亲信那里得到可靠讯息,二哥杰王子接召回京,看来大王是要赦免他了。 成王子同时继承了大王的深谋远虑和王后的敏感冲动,这种两重性格让他在童年时格外崇拜才思敏捷、风流洒脱的太子,现在却开始刻意学习父王,时时留意观察别人的行动和反应。当然他跟母后要亲热得多,几乎到无话不说的地步,跟父王说的话则不超过一百句,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是”、 “遵旨”和“儿臣明白”之类。像大多数生来就钟鼎玉食的年轻人一样,他对宫里繁杂而森严的秩序深表怀疑,并对它的毁灭有种种快意和离奇的幻想。但成王子既不喜欢太子那种把秩序当成瘟疫一样逃避的态度,也不欣赏杰王子那种像大炮一样攻 击秩序的方式。所以哪怕有时候他心急如焚或者恨之入骨,在人前人后都会尽力显得乖巧得体,为的是不让宫里那些密探把他的所思所想全都汇报给父王。   之所以今天急不可待,是因为他心里装着太多事情,而且他不知道该跟母后说哪件不说哪件,哪件先说哪件后说。   王后宫的太监们一递一地通报着“成王子殿下到”的讯息,长长的走廊上一幅幅碧玉珠帘被宫女们卷起又放下,动荡不安地晃动。看着那些宫女盈盈下拜不敢直视的神态,他忽然想起那个负责给王后送药的美貌少女,会用一双弯弯眼睛向他巧笑的小婵,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当班?想到这里,成王子不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带,同时加快了脚步。   足有十余个宫女在王后的梳妆室里穿梭忙碌,但除了偶尔发出的衣衫声,没有一点声音。   柔和的烛光撒满梳妆台,王后静静地坐在镜前。她刚刚薰完脸,化妆停当,一双眼睛显得大而忧郁,往后略弯的嘴角似乎抑制着心中的怨望。   她抬起一只雪白细长的手,整理宫女刚刚弄好的发髻。那是一种叫做“高云髻”的发型,是用假发梳成层层高耸的波环戴在头上,再把真发分绺分股进行修饰,边梳边将假发埋于真发之中,然后以花箍、钗、簪、流苏穿插其间。王后的手拂过玉钗顶端摇晃着的长串珍珠,落在发髻上最耀眼的那朵黄菊花上。闪烁着神秘光泽的长指甲扣着花瓣,想把位置调整得更适宜一些。   忽然,她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王后连忙把手搁在台上,尽力抑制。但那只手根本不听使唤,痉挛般地颤抖着。王后秀丽的脸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已滚下大滴的汗珠。最靠近她的两个梳头宫女赶紧上前,用丝巾轻轻擦拭。   其他宫女惶然侍立一边,不敢乱动。这时成王子恰好走进来,宫女们正要敛衽行礼,他竖起食指制止了她们。   王后的手刚刚停止抖动,她从镜中看到了成王子,竭力压制着身体的不适,柔声地:“元成来了?”   “给母后请安。”成王子连忙走向王后,深深一躬。   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母亲的头发,左看看,右看看。“你们怎么就不长进——”他上前从一个宫女手中抢过梳子,自己站到王后身后,给她重新整理发髻。他的动作又轻柔又熟练。   王后显然很习惯也很享受,她看着镜中的儿子,几分欣赏,几分慈爱,痉挛已经彻底过去,脸上渐渐又焕发出光彩。   “母后身体好些了吧?”成王子从镜中看着王后,殷切地说,“昨晚儿臣来了两趟,您都关着宫门。” “我身体很好,只是想清静清静。”   “我也这么觉得,母后一直没病。”成王子同情地说,“反而是一天六七顿汤药,吃了十来年,吃也吃出病来了。”   “成儿,你今年多大啦?”王后苦笑了一下问。   “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该说这种傻话。”成王子轻咬着嘴唇,细心地把那朵黄菊花另插了一个位置。   一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捧起金色的凤冠,成王子为王后戴上。母子二人都看着镜子,里面的王后看起来高贵典雅,气度不凡,连带着成王子也显得气宇轩昂了。   沉默了一小会儿,成王子忽然凑近母亲,狠狠地低声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把那些药罐子药碗子通通都砸掉!”   有一瞬间的寂静,王后的眼睛湿润了。   “母后……”成王子接着说。   “你忘了你二哥啦!”王后忽然提高声音,打断了他。   成王子不再吭声。三年前,在一次家宴上,杰王子为了一件什么事和父王顶嘴,坐在那里生闷气,恰逢这时是亥正时间,给母后的药端了上来,杰王子忽然一声不吭地冲过去,把药碗扔到地上,大声地对父王说母后没病,父王让母后喝药就是霸道,就是为了显示权威……从而惹出大祸。成王子至今记得父王暴怒的样子,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当年他只有十四岁,而杰王子不过才十九岁,他原以为杰王子会被父王砍头的。   “你二哥到哪儿了?”王后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子,慈爱地看着成王子。   “听说已经到天福官驿了,在等候父王的旨意。”   “是吗?”王后露出欣喜之色。   “父王为什么不让二哥直接回宫?”看到王后没有回答,成王子又问,“母后觉得父王会原谅二哥吗?”   “如果他不原谅,又何必把他召回来。”王后还沉浸在期待中,慢慢说道,“还记得你二哥的样子吗?”   “嗯,”成王子点了点头,王后对杰王子的真情流露令他感到一点嫉妒,“不过,也有一点模糊了。母后……是不是特别想念二哥?”   “傻孩子,”王后听出了他的意思,笑了,“你觉得呢?”   成王子也笑了。“母后,”他忽然神色谨慎地问,“父王不是说好不回来过重阳吗?”   王后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这么急着赶回来,会不会有什么事?”成王子试探地问,并且迟疑地看着王后,好像在期待什么特别的回答。   “你父王的事情,谁知道?”王后淡淡地说。   “母后的菊花,绣完了吗?”成王子说得特别慢,特别慎重,说完悄悄观察着王后的反应。   “你一个小孩子家,干吗管那么多事?”王后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也是,”成王子笑了,笑得有些尴尬。   一边往外走,王后一边查问成王子的学习情况,郭侍郎讲了什么,读《孟子离娄》有什么心得,为什么又把《左传》搁下了云云,成王子一一回答。这时候,他们身前身后的宫女和太监也越来越多,待走出王后宫时,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二三十人的卤簿仪仗,无非是拂尘、提炉、团扇、水瓶、唾壶、凤旗、彩旗。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4 18:1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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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12: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好事近 成王子走在王后的侧后方,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一边悄悄想着自己的心事。   “最近还跟你大哥一起练剑吗?”王后不经意地问。   “不了,”成王子说,“大哥最近怪怪的,也不练剑,也不读书,反而迷恋起李贺来了 。”   “李贺?”   “是啊,我每次去给他请安,都看到他书案上写的诗句,好像都是李贺的。大哥实在不该抄录李贺的诗,这要让父王知道了,肯定又该不高兴了,”说起这个,成王子变得有点絮絮叨叨,“而且,我听说李贺才活了二十七八岁……”   “都写了什么?”王后插话。   “我也记不大清楚,只记得有什么‘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不像一个储君该写的东西,是不是?还有两句叫什么……他写了好多遍,什么‘况是青春日将暮’,……后面一句怎么说来着,桃花,桃花……”成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桃花乱落如红雨,”王后几乎脱口而出。   “对!就是这句,”成王子的腔调显得有些奇怪,“每回他喝完了酒,必定写这两句……”   王后似听非听,默默走着,神情变得黯然。   “对了,”成王子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来,“我听大哥说,父王一回来,他就要请旨出宫。”   王后的脚步猛地顿住,长裙的后摆险些被宫女踩住。整个卤簿队都停了下来。   “出宫?”王后看着成王子问。   “他想去青州。”   “什么时候说的?”   成王子注意到王后的脸色沉了下来,唯唯诺诺地,“就在前两天吧。”   “他还说什么了?”   “嗯……没说什么了,”成王子还在措词,王后已经转过了身子,径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卤簿队猝不及防,陆陆续续地转过身子,狼狈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成王子绷着脸看着,忽然间泪水溢满眼眶。他抹了一把脸,大步跟了上去。离五更已经越来越近了,太监们再三催促,太子这才从书案边站起身来,但眼睛仍没有离开桌上那一幅墨迹未干的字。   “殿下,大王就快到了。”一个太监恭谨地催促道。   太子还握着笔。他忽然觉得最后两个字看起来特别软弱,于是又抹了一下墨,在旁边重新写了一遍。这回好些了。   “殿下……”   “啪”的一声,太子把毛笔掷到了一边,直起高大的身子。两个太监赶紧上前,踮着脚为他穿上最外边的绣袍。   他不是个慢性子的人。尽管他的眼神会显现出倦怠和犹疑,但格外凸出的喉结和脸部的线条都透露着特别的冲动和敏锐,眼角那条时时刻刻变动的圆线也代表了一种刺激人的力量。另一方面,无论是从情感、道德还是从规矩上,他都不会在迎接大王一事上有意怠慢。他只是不愿见到一个人。   太子忽然上前把那幅字胡乱一扯,用一双大手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看也不看就转身往外走。   “王后驾到——”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太子一愣。声音未落,王后已匆匆走进,后面跟着几个贴身宫女。太监们纷纷跪地。 “大哥,”从后面刚刚露出头来的成王子客气地问好。   “参见母后。”太子冷淡地躬身行礼。   王后站定,雍容华贵的织锦大礼服令她浑身透出一股威严气概。她看着太子,冷冷地说:“都退下。”   这是很不寻常的命令,众太监迅速地鱼贯退出,成王子尴尬地看了太子一眼,也走了出去,最后一个太监把门带上。   王后抬眼看太子,太子的目光却躲闪着她。他很不自在地站着。   “你想走?”王后直截了当地问。   太子垂着眼,不说话。   “你害怕了?”王后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   “我以为……”太子转开身子,慢慢地开口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王后慢慢走近他。   “你是我的母后……”太子低声说道。   “三年了,” 王后冷冷地打断他,“我是谁你心里最清楚!”   太子担心地四下看看,支吾地说,“……可我毕竟是我父王的儿子。”   王后定定地望着太子。   太子理亏地低下头,沉默。   王后走到太子面前,走得很近,看着他的眼睛。太子目光闪烁,背转了身子。   “你不能把我们之间说过的那些话,全都一笔勾销,”她的声音低沉怨恨,太子感觉像一片锋利的刀刃飞快地划过自己。   “这些天你躲着我,你知道我有多苦吗?”王后幽幽地说。   太子一动不动,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情感。王后从他身后慢慢凑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太子浑身一震。   王后忽然上前,环抱住太子的肩头。太子要闪开,却被王后倔强地拉住,他正扭过身子,王后已经把自己投到他的怀里,狂热地吻向他的脸颊……   太子像被蜇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把推开了王后,大声地,“母后!”   王后趔趄了一步,缓缓地站直身体,又倨傲地看着他,强调地说,“我不是你的母后。”   她湿润的眼睛闪亮着,太子无法忍受,烦躁地转过身子。   “我要你留下来。”王后清晰地说。   “那不可能。”他神经质地反应道。   “留下来过重阳。”   “那要看父王是不是批准了。”太子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声调说。   “别跟我提你的父王!”她又被他惹急了。   “父王很多时候是对的,”太子明确地说,“我以为。”   “哼,”王后冷笑了一声,“你开始跟他一样虚伪了!”   太子沉默了。一方面他觉得她完全不可理喻,但另一方面,自己的某一部分又在大声地附和她,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声音争吵着,因为昨晚的酒精刺激而变得愈加激烈,所有这些都令他厌恶自己。   “我对不起你。但是,”他忍不住转身看着她,焦躁地说,“就算我留下来过一个重阳,那又能怎么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后从地上捡起了太子刚刚扔掉的那个纸团,正在打开看。她的手微微发抖。   太子忽然上前劈手夺过,狠狠地扔到地上,踩了一脚。他不想再显露自己的软弱。 王后看着他,心里一阵生疼。   “元祥,很多事情是可以改变的……” 她忽然放缓了口气。   太子沉默。   王后耐心地看着他。   “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叹了一口气,说。   “你就不想试一下吗?”她说。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好像从四壁和天花藻井都传来回声。   太子一愣,看着王后,王后正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你曾经说过的……”   太子心里猛地一跳,一顿,接着又开始狂跳起来,他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不说话,神情显得特别诡异。   太子更加紧张了,上前一步,质问她,“你想干什么?”   他的紧张和恐惧忽然令她感到烦恶。   “该去恭迎你的父王了,”王后冷冷地说,转身向门口走去。太子宫外,王后的卤簿队一动不动。只有成王子心神不安地四下里张望。   一串灯笼从东面徐徐飘来。那是一队报时太监,他们身着黄衣,手持更具,步调整齐,面无表情,整个队伍就像传说中有许多个脑袋和身子的夜游神。   为首的报时官忽然敲响了云板,一声,两声……一共五声。“风雨如晦,朝野满盈,平旦——寅时——”太监们尖厉、干哑的声音突然撕开了黑夜。   仅仅最后两个字与时间有关,前面都是祝愿吉祥或者表示规诫的词语,那是司礼监按照大王的意思从经典书籍中挑选出来的。这时另一队太监抬着一排灯,打开宫道两边琉璃柱的小门,用长杆将灯叉进。琉璃柱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整个宫道变得流光溢彩,空气就像水一样。   如果误了迎接大王车驾,成王子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而且不管怎么样,母后怎么敢呆在太子宫这么长时间?她究竟跟太子说了些什么?太子又跟她说了些什么……在这个肃杀的重阳节过去之后,成王子曾经无数次地回想它的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细节,他认为悲剧正是从这一刻拉开大幕的——虽然在幕后,所有的优伶已经准备多时。   正在成王子心急如焚、险些要冲上去叩门的时候,王后沉着脸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她谁也不看,径自往崇光门方向走去。成王子小跑着跟上,宫女们也都暗松了一口气,拂尘、提炉、团扇、水瓶之属杂乱地跟上,边走边排序。   突然,王后站住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开始颤抖,织锦长袖下面的手不可抑制地抖动着。   成王子与跟随的宫女们立刻停了下来。   “母后,”成王子上前扶住她,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   王后抓着成王子的手仍在发抖,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站定。她似乎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四周的宫女们像一只只蜜蜂围着王后,神色焦灼却不敢动弹。   母后的颤抖通过手传导给成王子,他的愤怒终于溢于言表,“是大哥惹你生气了?”他声音低沉地问道。   王后摇头,放开了成王子的手。很快,她恢复了常态,又向前走去,只是步子缓了一些。成王子恨恨地跟在后面。 这时,送药的队伍迎面走来。像前面说过的,她们像钟漏一样准时。最前面是捧着那只雕凤药罐的小婵,后面是三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再后边还跟着几名宫女。   她们迎着王后站住了,小婵跪在最前头,送药的行列依次跪下。王后、成王子等人都站定。   “奴婢拜见王后,寅时的药煎好了。”小婵脆声说道。   成王子留意地看着小婵,却发现这一次与往常在母后宫里碰见她时大有不同,虽然那一身浅绿色宫装仍然把她粉嫩的肌肤衬得格外娇俏,但她却连头都不敢抬,视线只是投向王后的裙裾下摆位置。   “母后觉得……她怎么样?”成王子贴近王后,撒娇似的小声说道。他似乎是想为王后解闷。   王后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小婵随之站起来。   她身后的第一名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只空玉碗,旁边是一碗清水。小婵将药罐倾斜,黑色混浊的药汁缓缓流进玉碗。   看着那药汁,小婵的手突然有点颤抖。   “……你就是蒋婵?”王后上下打量着小婵。   小婵一惊,把药罐放好,惶恐地跪下答话:“回王后,奴婢是蒋婵。”   成王子感觉很惊讶,望了望母后。   “那个蒋太医,就是你父亲?” 王后漫不经心地问。   “是……”小婵心头一阵猛跳。   王后端详着小婵的脸,面色阴沉,若有所思。   玉碗里,黑色的汤药冒着热气。三个宫女端三个托盘,依次在王后面前跪下。另两个托盘上分别放着一个雕花铜盆和一叠金丝绣花毛巾。   “母后怎么认得她?”成王子小声问。   听着成王子的说话,原本就很紧张的小婵更加不敢抬头。   “近日太子殿下的气色不好,”王后突然说。   成王子一愣,看着王后。   没有人应话,周围静悄悄的。小婵茫然地抬头,发现王后仍看着自己,她赶紧低下头。   “王后是在问奴婢吗?”小婵小心翼翼地问。   王后阴沉着脸,不答。   “奴婢专事王后药饮,殿下的事不清楚。”小婵答道。成王子清楚地看见她的腿在发抖。   “噢,原来不是你在照顾太子殿下。” 王后轻描淡写地说。   小婵噤若寒蝉,低着头。成王子看看小婵,又看看母后,一时还不能料定这是怎么回事,“母后……”他小心地提醒道,“时候不早了。”   王后转头看了成王子一眼,似乎这才想起迎驾一事。   “启禀王后,药需趁热喝。”小婵怯生生地说,感觉自己的声音就像那丝丝缕缕的药气,被吹散在空气中。   王后抬眼看了看小婵,又转脸看那黑色的药汁。   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慢慢端起碗靠近嘴边,艰难地喝了起来。   小婵低头听着,王后喝药的声音像一柄凿子不断凿在她的心头,震得她不敢睁眼。来送药前,她趁换衣服的当儿,偷偷查过了药经,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西域草乌头”那个词条的解释。   王后喝了两口,突然流露出极端痛苦的神情。成王子同情地看着她。她停下来,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把碗里还剩下的一点药,随手倒在地上。小婵震惊地看着,不敢出声。成王子对此举也大为惊讶。
空碗甩在托盘上,王后端起那碗清水,漱口。第二个宫女赶紧上前,举起托盘,王后将漱口水吐在铜盆里。第三个宫女上前,王后抓起一块毛巾,慢慢擦嘴。
  成王子微咬着嘴唇,抑制着脑海里各种各样的想法,他内心一遍遍地跟自己说着,那声音越来越强:“父王就要回来了,父王就要回来了,父王就要回来了……”王后和成王子是在寅时二刻到达菊花台下的,太子已等候在那里。司礼监执事太监恭敬地向王后行礼,随后
记下了王后到达的时间。成王子暗自庆幸,不管怎么样,大王的车驾尚未到达。   在他们面前,长宽各逾三百步的广场已被密集的灯笼照得如同白昼。中间是宫道,两侧是鲜艳的菊花甬道,再往两边则是一个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方队,分别是各色服饰的宫女、太监和侍卫。灯笼、团扇和旗帜都有鲜明的排序。   所有人鸦雀无声,一片肃静。   整个王宫仿照大唐长安的皇宫而建。从王宫最南端的崇光门进来,是宽约百步的宫道,两边是三丈高的红色宫墙,宫道向北延伸,每隔四百步左右,依次是崇德门、通济门和延昌门——即宫里俗称的“三重门”,从银带桥跨过五十步宽的内御河,进延昌门之后,才是这个宽阔的广场,中央建筑是王宫的正殿延昌殿,延昌殿北面还有延盛殿等二殿,即俗称的“三大殿”。而菊花台,是大王建国时加盖在延昌殿前的一座圆形三层建筑。此刻,三重门都紧紧关闭着,但谁都知道,每两道门之间,同样是恭迎大王的仪仗和侍卫方队。   菊花台下,成王子和太子分立在王后的两侧稍后位置,他们身后是各自的仪仗。司礼监的几个执事太监站在附近。   成王子留意地往左看,发现王后和太子都目不斜视,面色冰冷。他想了一下,转头对太子小声地说:“大哥,二哥要回宫了。”   “知道了,”太子不看他,冷淡地说。   “我们兄弟三个又能在一起了……”成王子期待地看着他。   太子无动于衷地听着。   王后一动不动,听着他们的对话,脸色冷冷的。   “大哥,你去青州干什么?”成王子仍旧没话找话。   太子扫了成王子一眼,目光又平平地望着前方,倦怠地说:“……久居深宫,闷得很。”   “这算理由吗?太子殿下。”王后头也不回,忽然冷冷地问。   成王子原本还想说什么,急忙闭上嘴。   太子抬眼看了一下王后的背身,不回答。   肃立的三人,气氛越发尴尬。   “咚!咚!咚!”   恰在这时,三声沉重的击鼓声远远传来。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那股慑人的气流,屏住了呼吸。   “轰……”一声巨响,成王子微闭上眼,他知道那是宫中的禁卫军打开崇光门的声音,接着,是崇德门……通济门……延昌门……   三重门全都轰然洞开,宫道笔直,菊花鲜艳!接着,从最远处的崇光门开始,宫道两边的黑压压的方队陆续跪下,“轰,轰,轰——”一浪接着一浪,动作整齐,阵势庄严,令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转眼间,这压城黑云一般的潮流已经涌到跟前,上万名下跪的太监、宫女和侍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王后、太子和成王子不由自主地低俯下身子,肃静地等待。 宫道尽头,一队红衣的传令太监出现了。   他们步伐整齐地快速跑着,穿过彩旗和灯笼,穿过跪地的方队,穿过大开的宫门,就像黄灿灿的菊花甬道上的一串蜻蜓。   传令太监穿过三重门急促跑来,足足跑了半刻钟,他们径直跑到离王后十余步的地方,
跪拜在地。   “大王敕谕!”为首的红衣太监大声说道,“免迎车驾,各回本宫!”   王后眉头微蹙,太子和成王子都惊讶地抬起了头。跪在附近的司礼监执事太监目瞪口呆。   “禀王后,”传令太监接着说,“大王命王后、太子殿下、成王子殿下明晨在菊花台等候觐见。”   “大王呢?”王后沉静地问。   “禀王后,”传令太监说,“大王驾转天福官驿了。”   这更令人意外了,实属建国以来未有之事。成王子和太子不由地互相对视一眼,又一起看着王后。   王后沉默着。   太子低下了头,成王子皱起眉头,二人各自想着心事。   “那就散了吧。” 王后淡淡地说。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4 19: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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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4 19:3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相见欢 天福官驿坐落在京城西北部二十里外的一个深深的峡谷中,是一片砖瓦建造的两进小院。现在几乎看不见什么灯光,而且从这里也望不到月亮,它即便没有沉入西天,也早就被高耸的山崖给遮住了。但借着驿站外十余盏大灯笼,可以看到青灰色的院墙外,旗杆上高悬着“天福官驿”的条幅。当然,还可以看见大王庞大的车驾和禁卫军马队静静地停在驿站外,那些连夜赶路的战马仍然带着口嚼,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气。   一身银色甲胄的李将军已经转过影壁,走向惟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铁网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吱吱”的轻响。他知道因为杰王子奉旨下榻驿站,早在昨天午后,这里就把闲杂客人驱走,并进行了扫除,驿长和役工们都避到后院去住了。大王突然决定来这里,更不需要他们来迎接。   李将军跟随大王已近二十年。在这个篡弑相寻、惟利是图的混乱年代,许多将领一方面专横跋扈,拥兵就会自重,一方面又逢迎拍马,把拥立主帅作为求取功名的捷径,或者动辄叛变,以求更好的待遇。但这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两项,他人如其名:“诚”。几天以前,在青州城外的军帐中一边吃茶,一边等候破贼的消息时,大王还要他带军驻守青州一段时间,但等他接受完叛军的投诚之后,大王却忽然召他入帐,要他立即随驾疾返京城,连青州城都不必进了;刚才临近京城时,大王又突然改变主意,要转诣天福官驿,尽管这两个举动在他跟随大王的二十年里都属罕见之事,李将军却绝不会提出任何疑义,他忠实地执行就是了。   门虚掩着,他直接推门走进,这是一个比较宽敞的厅堂,靠墙摆放着兵器架。前面是一张红木雕花的长榻,上面的小矮桌摆着一圈茶具,只倒了一杯茶,尚未动过。一个身穿乌甲的将军正背对门站在窗边。   李将军快步走过去,躬身行礼,“末将拜见杰王子殿下。”   杰王子连忙转过身来,愣了一下,随即拱手还礼:“李将军!久违了。”   与太子、成王子相比,杰王子的形象迥然不同,铠甲陈旧而合身,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脸部线条棱角分明,虽然年轻却充满风霜之感,一双细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仍透出坚强果敢和正直赤诚之气。他看着李将军,面露疑惑,因为前来传旨的应该是宫中太监,况且这谕旨来得未免太快了,他到达驿站不过两个时辰。   “杰王子殿下,”李将军上前一步禀告,“大王亲自来了。”   杰王子一惊。   从门外传来一阵稍显杂沓的脚步声,几个银甲侍卫快步走入,昂然站立两边。随后,一身甲胄的大王迈步走进。他步伐缓慢沉稳,右手轻放在饰满珠玉的佩剑剑柄上,盔甲上华美的黄金饰片闪闪发光。他五十岁出头,相貌堂堂,不怒而威,头上的金色头盔令人想起这是一个军权即君权、元帅即至尊的年代。他的脸色因为车途劳顿而显得苍白沉郁,多年征战带来的旧伤似乎也在折磨着他,令他的眼神黯淡疲惫,但不管怎么样,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慑人的气魄,整个屋子的空气都为之紧张。   杰王子急步上前跪拜,朗声道:“儿臣拜见父王。” 大王目不转睛地望着杰王子,眼光中充满慈爱。   “恭贺父王戡乱凯旋。”杰王子低着头,恭谨地说,“父王御驾亲临,儿臣不胜惶恐。”   大王放在剑柄上的手拿开,轻轻做了一个手势,杰王子起身。李将军和众侍卫不声不响 地鱼贯退出,轻轻关上门。   只剩下大王和杰王子。   大王慢慢走到榻前,缓缓坐下。杰王子的目光跟着大王。大王扫了一眼茶杯,那茶已经没有热气。   “儿臣先去为父王奉茶,”说着,杰王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噌”的一声,他身后,大王拔出了佩剑,目光锐利如炬。   杰王子站住,刚刚转过身,只见寒光一闪,剑已抛向自己。他敏捷地接住剑,望向大王。   大王端坐不动,看也不看他一眼。   杰王子浑身一震,时光仿佛直接跳回到三年前……那天晚宴,杰王子在冲动中摔碎了给母后的药碗,太子和成王子吓得面如土色,连王后也忘了喝药一事,反而走过来劝他。当杰王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冒犯天颜,要向父王请求惩处之时,一直绷着脸的父王忽然伸手拔剑,像这样把剑掷给了他。杰王子的剑法虽是宫廷剑客所教,在三个王子中也是最好的,但众所周知他根本无法与多年出生入死、剑法高超而又正当壮年的大王相比。所以整个宴会厅里近百名太监宫女几乎全都瘫软在地,太子和成王子同时跪到了地上请求大王开恩,王后已经抢上前一步挡在杰王子前面,向大王跪下,泪流满面地陈诉,把过错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请大王单单惩罚自己。但是大王不为所动,他让所有人都滚出宴会厅。   最后,只剩下威严端坐的大王,仗剑茫然的杰王子,以及决意跪在那里不动的王后……   此刻,杰王子持剑一动不动,两眼炯炯地望着大王。大王的神情跟当时一模一样,凛然而冷酷,就像岩石一样。   杰王子明白了,他不再犹豫,忽然跃身一剑刺去!   三年前,杰王子心中痛如刀绞,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莽撞给母后带来更大的屈辱。他怀了必死的心思,挺剑向大王刺去……   此刻,大王仍端坐榻上,直待杰王子的利剑将抵,他忽然身形一晃,闪过这一剑。与此同时,已经从身后的武器架上拔起另一把剑。   三年前,王后一声惊叫……   此刻,杰王子已经飞快地回身再刺。   “铛”的一声!   剑刃撞击出的火花中,杰王子的脑海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此后再没有丝毫的间隙——闪过三年前的景象,王后惊恐地后退着,后背猛地撞在筵席上,杯盘破碎声中,她的眼泪四溅,但就此之后那眼神中再没有恐惧和哀求之意,深深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种绝不苟活的平静、淡定甚至是快意……是那样一种眼神点亮了杰王子被流放之后最初、最艰难的岁月。   父子二人之间的斗剑快如闪电……   大王始终坐着,身形不动。   杰王子围着大王游走,频频出剑。   大王腰身佝偻,动作有些变形,却是高手风范,胜杰王子一筹。   杰王子剑法凌厉,招招都是要害。 大王虽然坐着,但不落下风。   “铛”的一声,杰王子一剑削在大王的铠甲上,火花四溅。   铠甲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豁口。   杰王子微有迟疑……   电光石火之间,大王已将杰王子手中的剑击飞。   寒光一闪,剑已架在杰王子的脖颈上。   父子二人的动作骤然停止。   “……父王神武!”杰王子跪倒在地,喘息着。   大王也不禁气喘吁吁,他丢掉手中的长剑,盯着杰王子,爽朗地笑起来。   “……看来,三年边塞磨砺,你大有长进。”   三年前,大王没有杀他,如今,大王当然更不会这样做。流放到蛮瘴之地的黔州,并且遥无归期,固然是对一个王子最大的惩罚,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和磨炼?况且杰王子自觉从中获益良多。   “儿臣拜谢父王,”他诚恳而郑重地说道。   但是他没有说“儿臣知罪”。大王心里明鉴一般,从三年前被流放时的拜别,到三年中四大节(春节、端午、重阳、冬至)的每一次贺表,他始终没有吐出过这四个字。   “你没有变。”大王看着杰王子的眼睛,最后还是从心里腾起一股快意——毕竟他的耿直和强硬,是另外两个儿子所没有的,而那几乎是一个乱世君王必须具备的质地。   “父王也没变,” 杰王子看着父亲,恭敬地说。   二人对视着,就好像同一个人穿越时空凝视自己。   “老了……”大王喟然长叹一声,望着杰王子的目光,忽然显得疲惫而苍老。   杰王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受。如此强悍、独断的父亲竟然老了?以前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父王衰老的那一天——也许自己只是听别人的转述,说他在领军打仗之时忽然落到了后面,或者在六十寿辰那天举起酒杯的手如何抖动了一下云云;也许这一切要发生在自己被黔州的阴湿瘴疠所吞噬之后,而且父王的专横绝不会因衰老而有所减少——却万万没有想到父王这么快就老了,更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   他从心理上感到一种不适,就像看见了父亲的裸体。他快速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静了一小会儿,他谨慎地问道,“父王急召儿臣,星夜赶回,是为什么?”   “朕让你回来过重阳,”大王的声音低沉而遥远。   杰王子猜想还会有下一句,沉静地等待着。   大王的目光变得浑浊,后面隐有无尽的沧桑和痛苦。他像是喃喃自语。   “宫里发生了很多事,朕要做一个决定……”   杰王子屏住呼吸听着,心里充满疑惑。   但是,没有下文了,周围静若止水。他不由抬起头,注视着父王。   大王的目光重又凝聚起来,他忽然脸色一沉,盯着杰王子缓缓说道:“朕驱驾前来,是要让你记住,世间万物,朕赐给你,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   杰王子浑身一紧,这才是真正的父王,他想。   三年前,剑刃之下,脖颈一片冰凉,他以为必死无疑,甚至都用眼角的余光最后扫视了母后一眼。他看到母后的手正紧紧地抓着半只玉盘,他知道那破碎的闪着寒光的边缘会插入她自己的脖颈。他的眼泪为母后而流,慢慢溢满眼眶……但是彼时他听到父王对自己说出这十九个字: “世间万物,朕赐给你,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   杰王子面无表情地听着。   “记住了?”大王神色严厉,他是一个凌驾万民之上的王。   “是。”杰王子平静地看着大王。   “回宫吧!”   上一次,父王说的是“去黔州吧”;这一次,父王不是收剑回鞘,而是扶着腰,缓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杰王子看见他攒紧眉头强忍腰痛的神情。卯正时分,相当于后世的早上六点,杰王子随大王一起悄然回到王宫。他都没有完整地浏览一遍自己的寝宫——因为料定一切都恢复得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他只是在撒满花瓣的热水池中泡了一个澡,自己动手穿上锦绣华美的王子常服,草草地让太监们给他梳了头、戴上冠,便大步流星地赶往王后宫。   辰时一刻,一队太监正在王后宫外熄灯。一个太监打开琉璃灯柱顶端的暗门,另一个太监用叉将灯叉出,挂回灯架上。一绺晨光透过云彩,斜斜地照在琉璃柱上,雕花图案凹凸有致,明暗分明。杰王子在那里站了片刻,望着紧闭的王后宫门,虽然他知道马上就可以见到母亲,但还是隐隐感觉不安,尤其是父王的那一番话,让他心里更生牵挂。毕竟,三年来他们之间被禁止互通书信,他已完全无法料想母后的情形。   王后宫被无数隔扇切割成了东弯西绕的走廊和大小不一的房间,这些隔扇包括可拆卸的香楠木墙、半透明的格门、两边带小门的太师壁、半隔断的博古书架,以及各种作为区划标志的落地罩、栏杆罩、花罩等等。当杰王子由太监引着穿行在这久违的迷宫之地,站立两边的太监不断通报着他的到来,他越来越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心里也越发不安起来。   走到一个两边摆着水晶鱼缸的过道时,王后已经从屋内迎了出来。她微笑着,头上没有戴凤冠,穿着一套赭石色窄袖便服,胸前绣着一簇含苞未放的花枝。   杰王子来不及多看,控制着内心的激动,疾走两步,跪拜在王后面前。   “儿臣拜见母后。” 杰王子说。   王后半晌不动,随后用双手托住了他的手,接着,杰王子感觉到一颗温热的眼泪滴在自己手上。他抬起头,母后正一边弯腰要拉起他来,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蕴满深情。   “母后……”杰王子动情地说道。   王后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放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仿佛用眼睛远远不够,还要用手指辨认他一番似的。   杰王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母后,他看到她几乎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并没有增添一丝皱纹,只是略显瘦消,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阴影,他那颗悬了半天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这时,母后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儿臣不孝,”杰王子说着,声音不由地哽咽起来,泪水溢满眼眶,“让母后挂念了……”   现在,他们已坐在刚才王后所待的那个最大的房间里,只有母子二人说着话。窗帘遮住了晨光,灯烛又集中在一侧,因此雕花的隔扇上投下了浓重的暗影。杰王子还想再看看屋内的摆设,但母后根本不给他时间,而是一迭声地询问着。因为刚才她几乎不相信儿子在黔州三年,竟然还能有一副清雅俊朗的外形,现在既然已经看清楚他眼角的皱纹和脖颈上的伤疤,她就一定要让他讲述受伤的原因和得过什么病,三年里都受了哪些苦。杰王子更关心母后的情况,但却拗不过她,而且她兴奋的神态和转眼间变得容光焕发的脸、浅浅的笑容,也都使他的心思安定了下来。 他微笑着,像说家常话一样轻描淡写地描述了黔州的情况。去那里之前都以为那些苗民傣民是吃人骨髓的生番,其实他们很好相处,既重义气,又朴实善良,还教给自己预防瘟病的办法,反而是政府的官兵经常入山抓人,要么就是巧立名目增加税额。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年双方的关系已经融洽了许多,官兵们绝不会再有抢掠行为,边民也开始把他们的孩子送进官立的学堂。杰王子一点也没有把这些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而是说那些将官其实都很不容易,原先的问题都是积累下来的,有人是花钱买了官的,当然想着多搜刮一些还债,更多 士兵也都是被抓的壮丁,背井离乡到那里去的,其实只要能够真正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阵子,很多问题就会找到解决的办法。身上的伤?那都是和士兵操练时不小心擦破的——王后不信任地看着他,但又不愿打断他,她更愿意就这样微笑地听着——而且他还交了很多朋友,当然不排除酒肉朋友……总之,他在黔州生活得很好。然后呢?杰王子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突然接到父王的加急召令,他带着一支十二人的卫队,连夜赶回成都。在半路上才又得知不能马上进宫,必须在天福官驿接旨,他想派人赶到宫里给母后送个平安信,但又怕父王多心,只好放弃了。不过,怎么也没想到父王会亲自赶到官驿迎接自己!   “那你父王有没有训斥你?”这时候王后不安地问,“他说接下来怎么安置你吗?”没有,都没有,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父王对他非常好,回来时甚至让他骑马陪侍在车驾旁边,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听父王的安排吧。   杰王子没有提父王试他剑法一事,也没有提父王说的那两句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想破坏母子之间此刻和谐亲密的气氛吧。这时候杰王子忽然意识到一直都在讲自己的情况,他连忙停住,问母后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但他注意到母后的情绪立刻黯淡下来,于是又问她这些天父王不在,她是不是能够清静很多。王后说,都还好,只不过因为要准备重阳大典,司礼监天天抓不规矩的宫人,把整个王宫都搅得不安生。   “什么?今天晚上还要举行重阳大典?”杰王子不解地问。“当然。”“父王不是刚刚回来吗?他身体看起来又不太好,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呢?”“他就是为了重阳节才赶回来的,”王后冷笑了一下,说,“这次重阳节正逢上他平乱凯旋,这样一个宣扬太平盛世、大讲忠孝礼义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可重阳节只是个民间节日,何必由官家搞这种劳民伤财的大典,况且这次平乱……”说到这里,杰王子不由地沉吟了一下,但还是对母后说了出来,大致的意思是,关于这次青州叛乱,从官府角度当然是要镇压,可他在黔州时就听到家在青州的士兵私底下议论,说青州物产丰饶,多年来格外被官府盘剥,这次所谓的饥荒,其实是天灾更是官灾;而且大王为了防范各州刺史之间私相交通,禁止旁边的州县救济,结果才逼得饥民造反,如果……听到这里,王后打断了他的话,要他回头万万不可跟父王说起这些话。   “父王和母后之间,”杰王子小心地问,“还是那个样子?” “……见过你大哥和你弟弟了吗?”王后站了起来,答非所问。   “还没有,”杰王子连忙也站了起来,“刚才三弟去宫里找我,我正沐浴,他就没有进来。他们都好吧?”   “好。”王后和蔼地望着他,“你先去见见他们吧。”说着走到一边的绣架前坐下。   杰王子答应着,却没有马上离开,他仍然担心她和父王之间的关系,却不敢造次地再开口问。王后拿起绣针,开始绣菊花。杰王子走上前默默地看着。   那是一个金黄色的菊花绣,绣工精美,接近完工。尖锐的银针“扑”地一声刺破绷得很紧的绸面,银针缓缓抬起,带动着金色丝线。   王后的神情异常专注,仿佛绣那朵菊花是最重要的事情。   “是为过重阳绣的?”杰王子问。   “是。”   “刚才儿臣进来的时候,母后就在绣?”   王后点了点头,她停顿了一下,盯着绣面,好像在想什么,接着又开始认真地绣了起来。杰王子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她还有重要的话,想说却没说出来。   这时,王后的手停下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在这里呆着?   “儿臣这就去,”杰王子微微笑了笑,示意母后只管绣自己的。他转过身子,正要离开,忽然发现西边墙上比三年前多了一幅不大不小的马图,于是上前观看。   它出自盛唐大画家曹霸之手,是薄暮旷野上的一匹瘦马,向空而鸣。旁边题着两句诗,像是母后的手迹,但诗却是晚唐李贺的:“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诗画交融,骨格非凡,颇有深意,杰王子不觉一愣。   他回头想问王后,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王后拿针的手颤抖起来。她神情骤变,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接着,绣针跌落地上,王后的手不可控制地越抖越厉害。   “母后?”杰王子大惊,冲了过来。   王后浑身颤抖着,身体失去控制,向后仰倒。杰王子扑上来抱住她,但她还是从椅子上跌落。   “母后!母后!”杰王子抱着她急切地叫道。   王后浑身抽搐,呼吸困难,脸色白得像纸,表情极其痛苦……   “来人!”杰王子大叫。   五六个宫女匆忙跑了进来,帮杰王子扶王后坐起,有两个宫女拿着清水、毛巾,紧张地给王后喷水,敷额头,一个宫女掐住王后的人中……场面混乱,杰王子束手无策,焦急地望着。   王后的抽搐稍稍缓和,终于舒出一口气来。   “这是怎么回事?”已经吓出一身冷汗的杰王子,急切地问宫女们。   “回杰王子殿下,”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官跪下,怯怯地答道:“奴婢也不清楚,这是第三回了。”   王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母后,”杰王子急忙凑近王后,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你们……退下。”王后睁开眼睛,对眼前的宫女们虚弱地说。   年长一点的女官犹豫地看着杰王子,杰王子看看母后,向女官点点头,示意她们听王后的吩咐。宫女们躬着身子退下。   王后挣扎着要起身,杰王子扶起她,坐在椅子上。她喘息着,渐渐平静,只是脸白得像一张纸。 “母后究竟是什么病?” 杰王子痛惜地看着王后。   王后没有答话。   “……难道没让御医看过?”杰王子更加疑惑,“没有吃药?”   王后惨淡地苦笑了一下。   “父王还不知道?……我去告诉他!”杰王子说着要站起来,愤愤地。   王后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杰王子一愣。   “不要去,”王后喘息着说,“……也不要跟他提。”   “可是,”杰王子完全糊涂了,“他整天逼你吃些那些没用的药……”   “就当没这回事,”王后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神情特别坚决,“我会好的,”说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抓着杰王子的手,自己坐好。   杰王子担忧地看着王后。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安地想着。   王后用微微颤抖的手又拿起绣针,开始绣花。杰王子诧异地望着,想阻拦,还是停住了。   那细长的手指颤抖着,连续几针都刺偏了……   “母后,先休息吧,”杰王子小心地规劝。   王后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试图将针刺准。   杰王子忍不住,伸手要帮忙。但王后推开了他的手,固执地要自己绣。   杰王子疑惑地看着她,不禁又看了看那朵菊花绣,艳黄的菊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把王后的脸色也衬得格外苍白。这朵菊花绣,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因为用力,王后的嘴唇都变得青紫了,她终于刺进了一针。   杰王子既心疼又无奈,他知道母后的性格,凡是她认准的事情,哪怕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她也要做到底。他曾经因此钦佩母后,可现在……   突然,王后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杰王子赶紧掏出自己的丝绢递上,王后擦了一把汗,掩饰着自己的虚弱说:“你去吧,我已经好了。”   “儿臣再陪陪母后。”杰王子低声说。   王后坚决地摇了摇头,把丝绢递还给他,开始专心绣花。   杰王子心中充满疑惑,却无计可施,只能答应着,缓缓站起身来。他又把自己那块丝绢放在母后身边。此时,在大王寝宫宽敞的正殿里,几个药工正迅速地推进一套熏药设备,那是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楠木大桶,下面装有木制的轱辘。他们把木桶推到离一张漆金龙椅五步远的位置停下来。   蒋太医引着一排手捧药罐的药工鱼贯而入。药工们按照次序,把药罐中的汤药倒进大木桶里,旁边一个药工不徐不疾地搅拌着。楠木大桶中,开水与药液渐渐混合,各种草药在深色的药浆中旋转,飘浮在上面,木盖随即盖住了木桶。两个药工俯下身子,从木桶一侧打开一个折叠着的药槽,打开,再打开,将长长的药槽一直引到漆金龙椅的底部。第三个药工放开楠木大桶上的木制小闸门,那里还有一张用作过滤和试毒用的银网;第四和第五个药工推动带轴的大桶,大桶的位置缓缓升高,热气腾腾的深色药液随之从木桶中流出,通过药槽,一直流入龙椅底部。热气刚刚从龙椅座位上冒出,第六和第七个药工已经捧过一张龙纹锦罩,罩在了龙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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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4 20:2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相见欢 片刻,龙椅上烟雾弥漫。   已换上宽松常服的大王,由两个蓝衣太监搀扶着慢慢走来。大王的腰似乎不堪重负,令他紧锁眉头。蒋太医躬着身子上前,伺候大王坐上龙椅。另两个太监上前,为大王披上一条金色的织锦毯子。   蒸腾的药气中,大王坐稳,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舒服了许多。蒋太医站在大王后面,一动不动。   “这药里,”大王微微直了直身子,眯着眼睛说道,“加了牛膝和锁阳,去了生地和杜仲……”   他指的是熏药中配料的变化,那是蒋太医听说大王在征战中旧伤复发之后,当即更换的配方,目的就是首先为大王治腰痛。   蒋太医赶忙走到大王面前,拜伏在地,心悦诚服地说:“大王明察秋毫,大王圣明!”   “加什么减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大王沉思着,似乎在自言自语,“关键是能够八纲辩证,调理阴阳……那么,即便情况再难以控制,也定能找到合适的理法方药。”   大王的意思是,治标不如治本,治病的关键如同治家、治国,要从全局考虑。   “大王所言极是……”蒋太医叩头,“卑职鲁钝,愿蒙大王教诲。”   大王垂下眼睛,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蒋太医看见,连忙蹑手蹑脚爬起身子,走到大王背后,伸出手给大王推按腰部。   他的动作又稳又准,大王的痛楚似乎渐渐缓和下来。   “禀报大王,”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大王这才瞥了一眼,发现地上一直跪着司礼监的执事太监,他说,“司礼监……”   大王抬起了手,那太监顿住。满屋的太监和药工都垂手屏息而立。   药气升腾,大王半卧半坐。他还是没有抬眼,挥了挥手。所有人都悄然退下。   蒋太医还在给大王按腰。   药气弥漫的大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大王披着的锦毯,在蒋太医的按摩下发出的声音。   “禀报大王,”蒋太医低声说道,“王后的药一直按时吃着,一次都没有耽误。”   大王的脸,在药气中看不清楚。   “照大王的新方子,”蒋太医继续说,“草乌头都是由小女蒋婵亲手入药,别人一概不知。就连蒋婵也不知其中官窍。”   “……新方子用了有十天了吧。” 大王沉吟道。   “是,”蒋太医赶紧回答,“正好十天了。”   大王微微点头,眼睛半睁半闭。一缕晨光攀升过窗棂,斜斜地照了过来,氤氲的雾气层次分明,令大王的脸显得苍老滞重。这天巳初光景,天气变得格外晴朗,太阳透过将散的雾气,把丝绸般的光线洒在菊花台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上。太子、杰王子、成王子一行人拾级而上,走向顶部宽阔的平台,太监、宫女们紧随其后。   延昌殿广场和远处的三重门宫道上,已经漫天漫地铺满了金黄色的菊花,犹如微风中波浪起伏的一片花海,那一队队仍在忙碌补缀菊花盆的太监,就像花海上的一叶叶扁舟。如果从天空俯瞰,定会感觉这是大地的一件杰作——宫殿的重檐垂脊描画在巨大的金色织锦上,宛然一幅壮观的金璧山水图。 此刻,从王宫北面传来响亮的钟声,那是宣告大王与家人团圆聚会的钟声,紧接着,整个京城的四面八方响起了回应的钟声,那是全城百姓恭贺王室,同时全民欢庆节日的钟声。一群鸽子正往南飞,又蓦地转向西方,刚才还是一排阴影似的羽翅,这一下全都变成了白色。许多钟声就在这一刹那汇成一股金色洪流,盘旋着冲上蓝天,响彻云霄。   汉白玉台阶上,走在三位王子中间的杰王子,不由得大口呼吸着沁人心脾的菊花清香。 他被这神圣的钟声、人形的鸽群所打动,重新燃起一腔热情,暗暗祝愿一家人能过一个平安美好的重阳节。刚才,三个兄弟已经见过面了,但他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疑团,反而新增了一些困扰: 三兄弟的见面远没有他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显得客气拘谨,自己甚至有一种不受欢迎的感觉。“也许是我多心了?”杰王子尽力劝诫自己,“他们只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回来,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大哥以前拿我当莽撞的弟弟看,现在觉得我长大了,所以不便表示亲热罢。”不过,太子明显不像原先那样风流俊雅了,杰王子看着前面太子微微躬着的后背,边走边想。当他问起母后的病情时,太子竟然淡淡地说“父王说是虚寒症”。且不说是否真是虚寒症,单单“父王说什么什么”——这可不是太子惯用的语式,他爱说的是“换作我如何如何”。另外,在自己心中向来是一副率性活泼形象的三弟元成,怎么也变得像个小大人似的,除了用艳羡的口吻问起昨晚父王接自己的情形,就找不到什么别的话说。但是,杰王子问自己,我为他们做了什么呢?况且很显然,三年来他们在宫里过得并不快乐,甚至比以前更不快乐。   成王子跟在杰王子后面,他感觉二哥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要强壮很多,二哥和父王、母后的关系也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成王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自己今天的第一个愿望能够成真。如果在最后一声钟声传来时,他能踩在那级台阶以上就行。一步,两步,三步,钟声还在响,四步,五步……就在这个时候,大王的漆金大龙椅远远地映入视线,难道父王已经到了?成王子感觉有些惊讶……他忽然想起钟声已经消失,却想不起准确的时间了。   太子根本就没听见钟声,他在想菊花的事。刚才三兄弟见面,杰王子问了一句,母后为什么一直在绣菊花?成王子想当然地说,当然是为过重阳用的。但太子却不这么认为,宫中自有专门的绣坊,若说绣花,那上百名熟练的绣工一日就可以完成五百朵,她又何必亲手绣?而且今天就是重阳了,她为什么还在绣?三兄弟见过面之后,太子匆匆赶往王后宫,他想无论如何要告诫她几句话,但当他闯入王后宫撞见她时,却无法说出那几句话。即使在她屏退周围的太监之后,他也只是开口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是不是在绣花,为什么要绣花?也许是他焦躁不安的态度令她不快,她显得那么冷淡。她一句话不说,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在母后宫里久留,太子殿下怎么又不怕了?”太子的确觉得很尴尬,可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还想怎么样?她还想怎么样!太子再次觉得不胜其烦,不过,她终究会平静下来的,在他离开以后…… 菊花台最上一层以汉白玉石铺就,九个方向共计八十一块,周围绕以白玉石栏板,雕着精美的龙云图案的栏杆,现在已被菊花装扮得黄灿灿的。高台与延昌殿的正脊等高,从这里往北可以俯瞰整个后宫院落,往南能看到三重门和六部各司衙门,更远处是整齐的民居和市井。   大王微闭双眼,仍旧坐在那张漆金龙椅上,那床锦色大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偶尔能看 见一绺药气从中溜出来,消散无形。蒋太医等御药坊成员和司礼监太监分列大王两翼,蒋婵也站在队列之中。   一张巨大的方形宴会桌摆在大王面前,菊花台的中央。香檀木桌面上漆绘着四季风物,中心部位更是螺钿镶嵌、雕花拨镂,但整张桌子造型端庄,看起来华丽润妍,奢而不糜。现在,桌面上空空荡荡,只见王后和三位王子肃立两旁,露着上半个身子。他们刚刚向大王行礼完毕,并且恭贺了大王的凯旋归来,正等着大王发话。   只听见大王头顶的金色伞盖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大王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大宴会桌,“元杰回宫,一家人才算团圆了……”   四个人都默默地听着。   大王摆摆手。太监整齐迅速地摆上四把椅子,分列宴会桌两侧。   大王再摆摆手。   王后和三位王子明白了,他们走上前,按次序入座。几个太监上前,将大王的坐椅抬到桌前。   一家人坐在光秃秃的巨大宴会桌前,景象有些奇怪。   “知道朕……”大王缓缓说,“为什么要在重阳节与你们登高饮酒?”   成王子看了看周围,发现两个哥哥都低着头,不知道是不屑回答还是怎么的。   “禀父王,”成王子出列,恭谨地说,“《易经》中以六为阴数,九为阳数;九月九日,两九相重,日月并阳,故而叫重阳,也叫重九。九与久谐音,故古人以为,重阳节宜于长久,当父母兄弟,扶老携幼,一同登高享宴。”   “你说得很好,”大王沉声赞道,眼睛却并不看他。   成王子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高台是圆的,桌子是方的……”大王的目光扫过四人,慢慢悠悠地,“这叫什么?”   四人都听着。成王子这次不敢再贸然回答,而且他担心自己刚才就会错意了——也许大王并不需要别人回答。   果然,“……这叫天圆地方,取法天地,乃成规矩。”大王自问自答地说,审视着众人。   三个王子都低下头,只有王后还是一副冷冷的、无动于衷的神情。   “不要小看了今晚子时的重阳宴,”大王以告诫的口吻,慢慢说道,“在这方圆之中,你们各居其位,这就是规矩了。……忠孝礼义,君臣父子,规矩不能乱。”   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光秃秃的巨大宴会桌,四人空坐在那里,人显得很小,不成比例。   大王把视线从宴会桌上收回,“你身体好些了吗?”他望着王后,平静地问道。   杰王子心里一动,抬头看着王后。   “原本就没什么病,”王后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已经全好了。” 大王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看着成王子,“元成,你看你母后的气色怎么样?”   成王子紧张地站了起来,他期待地看了看母后,但王后并没有理会。   “回父王,”成王子结结巴巴地说,“母后……母后身体一向不大好,幸赖父王的汤药……”他又看了母后一眼,又转向父王,“这些天……这些天好多了。”   大王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成王子诚惶诚恐地坐下,额头渗出汗来,他又不安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似乎不以为意。   杰王子一直隐忍地看着,这时侧过脸,不愿再看。只有太子似乎一直都不闻不问,埋头数桌上的花纹。   “你们有什么事吗?”大王环视一圈。   太子忽然抬起头来,“禀父王,”他站出一步,恭谨地说道,“赖父王恩威并施,青州叛乱已平,儿臣想请旨去镇守青州,请父王恩准。”   王后脸色平淡,瞥了一眼太子。   大王有点意外,他看着太子,“青州地险民顽,历来是个多事之地,你成么?”   “儿臣正是想去历练一下。”太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儿臣久受父王荫庇,在宫中饱食终日,于家于国未有任何建树,心中日夜难安。”   王后冷冷地听着。   大王眯着眼,考虑了半晌,“也好,”他微微点头,“你想什么时候启程?”   “青州叛乱甫平,惩贼、赈灾、恤孤、排班,诸事烦杂,亟待厘清,所以……”太子清晰地说,“儿臣希望今天就能动身。”   所有人都很意外,转头看着太子。   王后的嘴角紧绷,眼中闪过一丝羞愤,她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绝情。   太子专注地望着大王,心中忐忑。   大王眼睛微闭,不置可否。   没得到具体答复,太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什么事?” 大王又睁开眼,望着众人。   太子不好再说话,悻悻地退了回去,依旧低头数花纹。王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却自始至终没有往她那边望一眼。   “父王……”成王子怯生生地出列,“儿臣有事……”   “何事?”   “……儿臣,”成王子原本打定主意的,不知怎么忽然犹豫起来,他嗫嚅道,“不知道……妥不妥当……”   “那就想好再说罢。”大王不满地打断了他。   成王子惶惶地退回。   “寅时送去的药,”大王忽然转头看着王后,“你少喝了两口?”   王后一愣,没有说话。   大王的脸色沉了下来。   高台上突然特别安静,没人敢说话,连风声都止住了。杰王子一时不明所以,看看母后,又看看父王。   王后飞快地瞥了小婵一眼,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小婵站在药工队列里,紧张地低着头。蒋太医面无表情。   “药还有吗?”大王缓缓问道。   “回大王,”小婵半低着头,站出一步,“还剩了一些。”   “……补上,”大王沉沉地说。   “是。”小婵紧张地答应了一声,退下。 “大王,”王后尽量平静地说,“臣妾的病早就好了。”   “那是你的看法……”大王冷漠地说,“吃药就须按时按量,这也是规矩。”   王后脸色沉沉的,一言不发。太子和成王子都低着头。杰王子同情地望着王后,强压心中的疑惑和愤懑。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紧张。   送药队伍上来了。最前面是捧着药罐的小婵,后面是三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再后边还跟着几名宫女。   小婵倾斜药罐,将药倒进托盘上的玉碗,分量恰好是少喝的那一个碗底。   王后冷冷地看着。   三个宫女端着托盘,依次跪在王后面前。捧着药罐的小婵也跪下。王后像没看见,坐在那里不动。小婵一声不敢吭。   “元成……”大王头也不回地说。   成王子赶紧站起,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托盘,跪下,将托盘高举过顶。玉碗中,黑色的药汁只有一点,托盘晃动时几乎连碗底都盖不住。   杰王子的手指几乎要抠进椅面里去。他知道,三年前的那一幕又回来了。   “母后……”成王子怯生生地说,“这个时候,别惹父王生气……”   王后不理不睬,像没看见一样。   “为了儿臣,”成王子带着一点哭腔了,“母后……请喝了这一口吧。”   王后微微一颤,看了一眼成王子,眼睛落在药碗上。她的表情又冷又苦,犹豫着,缓缓转过头。她看见大王脸色平平地望着远方,她看见杰王子往另一边看,脸上神情痛苦,她看见……太子正紧张地看着她。   这是上菊花台以来,他看她的第一眼,王后感觉心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脸顿时绷了起来,嘴角收紧——她的心不怕被扎,而且只会越扎越硬,她的眼光回到桌子上,盯着桌面一动不动。   这时候大王抬眼,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明白了,他的心狂跳着,感觉整个人要被分成了两半。他对她的境况充满哀怜,但是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向大王鞠了一躬,紧走几步到成王子身边,并排跪在地上。   太子的衣袖闪过后,露出杰王子的脸来,他坐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太子。   太子从成王子手中接过托盘,奉上,声音平静地:“母后,请服药。”   王后像一尊石像,什么也没听见。只要他是大王的儿子,只要他由内而外都是大王的儿子,她就听不见他。   一阵风吹过,金黄色的华盖发出猎猎响声。裹着锦被的大王仍然目不斜视,眯眼看远处的菊花。   “母后不喝,”他淡淡地说,“你们就跪着。”   “父王!”杰王子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跪倒在地。   大王猛地转脸盯着他,目光冷峻如箭。   杰王子被那目光钉在地上,只觉得贲张的血脉霎时冷却,口气不知不觉放缓了,“禀父王,”他忽然恨起自己来,“母后现在不想喝,回头再补上吧。”   话说出来就消失了。大王板着脸,像没听见。杰王子只好也跪在那里。   “服药有量,做事有度,”大王转头看着王后,冷冷地说,“你不会不明白吧。”   王后看了一眼大王,感觉他的话另有意味,但她依然沉默不动。 三个王子如今都看着王后,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从东方跑到东南方去了。这菊花台上小小的一群人,就像是一个巨大日晷上的几个刻度,时光从他们身上缓缓淌过,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母后,”太子忽然面露哀求,低声说道,“都喝了这么多年了……就这两口,何苦呢 ?”   这微微发颤的声音和那言语间的意味击中了王后,她转头看着太子,沉默着。太子的脸,被高举的托盘所挡住,看不见他的表情。   “是啊,”王后微微苦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太子的话,“都喝了这么多年了……就这两口,何苦呢?”   她咬紧双唇,慢慢伸出手,端起玉碗。托盘一轻,太子的脸露了出来,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成王子和杰王子都抬起头看着母后。大王仍然望着远方。   王后将玉碗凑在嘴边,她的手显得格外沉稳。太子仍然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听着。王后闭着眼,将那两口药一饮而尽。   玉碗被甩到托盘上,滴溜溜地转动。太子面如死灰。   泪水忽然在王后的眼眶里打转。她一直盯着托盘——也许是托盘后面的太子——伸手从别的托盘上拿起碗来喝水、漱口,低头吐掉漱口水,拿起金丝毛巾擦嘴,这时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但转眼间被王后擦去,不留痕迹。她丢开金丝毛巾,仍然看着那只托盘。   小婵目不斜视地站起来,从依然低着头的太子手里取过托盘。这时送药的宫女们都站了起来,由小婵引着,向一边走去,消失在台阶口。   太子和成王子摇晃着站起身来,二人都摸着酸麻的膝盖,走回自己的位置。太子如虚脱般疲倦。一直望着王后的杰王子这时也站起身,回原位坐下。   又恢复了刚坐下时的情景,短短的身影落在华丽端庄的檀香木桌上,像四个玩偶。   大王阴沉地望过来,目光巡视三位王子。“母后有病,”他不满地说道,“你们知道吗?”   “……儿臣知道,” 三位王子勉强地,稀稀落落地说道。   王后铁青着脸,沉默不语。   “有病就该服药,有何不妥?” 大王提高了声音。   三位王子沉默地低下头,各怀心思,却都不知如何回答。大王的目光,像刀锋一般从众人身上扫过。   王后抬起脸,神色冰冷地看着大王。   “你刚才想说什么?”大王忽然想起什么,转脸对成王子道。   “父王……”成王子急忙站起身来,鼓足勇气,“儿臣想……今年的重阳节,儿臣想担当值令官。”   王后颇感意外,看了成王子一眼。值令官的正式名称叫金吾大将军,是大王为节日宫禁所特设的官名,在过节时统领各路禁卫军。以往一直都由太子担任。   大王面无表情地听着。   “儿臣……”成王子小心翼翼地说,“也想历练一下,儿臣……今年十七岁了。”   大王微闭双眼,还是面无表情。成王子的脸色发白,紧张得不敢说话。   “你有什么意见?”大王斜觑着太子说。   太子连忙站了起来,神情有点茫然,“元成既然有此想法,不妨让他一试。” 成王子压抑内心的激动,期待地望着大王。   “是吗?”大王定定地望着太子。   太子有些不知所措,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们已经商量好了?”大王看看两位王子,突然问。   “儿臣不敢!”太子和成王子大为惶恐,几乎同时说道。王子之间私下议论朝政尚属违禁,不要说值令官任命这等军国大事了。   大王的目光扫过太子和成王子,眼神莫测高深。   “既然……元杰回来了,”他慢慢地说,“就由他担当此任吧。”   杰王子一愣,意外地望向大王。成王子心中大失所望,却不敢稍露声色。太子坐回原位,漠然地听着。   “元杰……”大王深沉地说。   “儿臣在,” 杰王子站起来。   “值令官统领各路禁卫军,重阳之日,后宫安危,系于一身。”大王望着他,语重心长地,“你明白吗?”   “儿臣绝不辜负父王的重托,”杰王子平静地说。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大王微微点头。   “是。”杰王子向父王鞠了一躬,坐下。王后静静地看着杰王子。   成王子这时才默默坐下,面色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元祥……”   大王威严的目光,忽然落在太子身上。   “儿臣在,”太子连忙又站起身来,惶然地看着父王。   “你随朕来,” 大王低沉地说。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4 20: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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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4 21:0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红窗影 大王换乘金装银饰的步辇,由八个太监抬着走在前面,太子随行在后,后面是数十人的卤簿。队伍在后宫里左拐右拐,太子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路上遇到的太监和宫女全都停下来,拜伏在地。英泰殿广场上有一队宫女正在排演重阳晚宴上的献花礼,虽然立刻在司礼监太监的带领下跪地行礼,但还是有两个不知深浅的少女抬头向这边望过来,秋风拂动的红色花瓣不但难掩其丽质,反而更添娇媚。太子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忽然想起小婵,这时候小婵怕正在他宫里等着他呢。   步辇抬进大王寝宫,太子的心跟着一紧,专心盘算起各种可能出现的糟糕情形。大王在内不知说了一声什么,步辇没进正殿,而是径直停到了东侧孝贤殿外。   孝贤殿内部与正殿相通,以隔扇相隔,但整体风格却迥然不同。它端庄肃穆,没有范刻鎏金,也没有琉璃翠瓦,殿前不是种花而是栽着两棵石榴树,繁枝茂叶间洒下细碎的、晃动的光斑。大王把那床大锦被留在辇上,不让任何人搀扶,执意自己走进,太子只好低头跟在后面。众太监留在了殿外。   殿内光线黯淡,所有的家具简朴陈旧,令人以为忽然进了一间普通民居。正面靠墙摆着一张深红色的长条案,案上的玉香炉散出缈缈青烟。   青烟后面,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一位衣着朴素、眉清目秀的少妇,沉静地望着画外。她是太子的生母,早在太子四五岁时就去世了,大王称王时追谥她为“孝贤王后”。   一身宽松常服的大王,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刚才的几步路,似乎又牵动了他的腰伤,也许是菊花台上的那一幕,实在令他意料不到。太子静立在大王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大王才睁开眼,“这里的陈设布置,”他缓缓地环顾房间,声音低沉而忧伤,“都是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样子,丝毫不差,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太子躬身说,“是父王为了纪念儿臣的生母。”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重阳节,”太子回答,“也是儿臣生母的忌日。”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想过这个重阳?”大王沉沉地问道。   太子低下头,平静地:“儿臣一直碌碌无为,提出今日出发,是想以此行动,告慰生母!”   “就是这样吗?”   “是,父王。”   大王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睛突然显得很混浊。   “朕听说……”他慢慢开口了,“朕不在宫里的时候,你的行为多有逾规……”   “什……什么?”太子感觉忽然被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抓住了,完全动弹不得,他的声音发颤。   “是这样吗?”大王转身看着他。   “没,没有!”太子不敢与大王的目光相接,深深地低下头。   大王沉默着。太子好像被那只毛茸茸的巨手抓紧,再抓紧,他根本喘不过气来,舌根处涌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腥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觉父王的目光仍然停在自己头上,束发的金带似乎就要融化了,变成金色的汤汁淋到脸上来。   “你再想一想。”大王的声音特别低沉。 太子想吞咽一口唾沫,却几乎被卡住。与此同时,他对外部的响动和体内的声音同时敏感起来,血脉搏动声、心脏狂跳声、屋外石榴树枝轻轻划过砖石的声音、天空中的一声孤雁哀鸣,甚至六百步外延昌殿广场上排练的钟鼓礼乐声,全都各自清晰可辨。原本一片空白的脑海也在突然间疾速开动起来,或许,只是司礼监发现了小婵的事?或许,脸上长着一颗难看痦子的礼部葛侍郎向父王参了自己一本?或许,仅仅是几次醉酒和没有按时参拜孝贤王后……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太子能清醒地看到自己微微抬头,以一副无辜的神情看着大王。   “父王?”   “今天寅时,”大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母后把药倒了,是不是因为你?”   太子几乎魂飞魄散。周围全是清冽的空气和刺眼的阳光,那只一直紧勒着他的巨手已经将他抛出,但浑身的肌肉都被锁住了,唾液变得酸涩粘稠,舌头凝固在牙床上面。他不知不觉地跪倒在地。   “不,没有!”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父王……没有的事……”   寂静了片刻。   “凡朕不在宫里,”他听见父王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务必要劝你母后按时服药,是这样吗?”   太子感觉落在了冰窟之中,尖锐的冰碴刺着他的全身,却令他天灵盖一片通透,浑身都轻了。   “父王说的是……”太子喘息着。   “这两个月,她是否按时按量服药,你根本不闻不问。这才会导致今天的事情。”   太子感觉身体又归属自己了,静静地听着。   “规矩只要破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是不是把朕交待给你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儿臣知罪,”太子叩头,“请父王宽恕。”   “你起来吧。” 他听见大王的语气缓和下来。   半晌,太子站了起来。他慢慢抬起眼睛,发现大王正望着墙上的画像。太子忽然觉得生母也在望着自己,眼光中充满了悲悯之意,而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她,对她只有茫然的敬仰。太子觉得鼻子酸酸的,他打内心里痛恨自己,可怜自己,觉得自己就像晦暗光线下的一只灰白色的小虫子,趴在父王宽阔有力的肩膀后面。   “你生母早逝,”大王低缓地说道,“朕又常年征战在外,没能好好照看你。父子之间不免疏远……”   太子不知如何接口。   “可你从来都是朕最喜欢的儿子……”大王转身,看定太子,目光复杂而痛苦,“你知道吗?”   太子惶恐而羞惭地低下了头。   “你的所作所为,令你生母的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大王的眼角湿润了,他竭力按压着自己的情绪。   太子不敢抬头,担心父王看到自己内心的慌张。   半晌,大王缓缓地说,“你知道朕为什么把元杰召回,又委以重任?”   “父王……”太子犹豫着,终于抬头看着父亲,大胆地说了出来,“是想改立元杰为太子?”   大王正看着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心里不舒服,”他慢慢说道,“朕可以不这样做。” “父王过虑了……”太子如释重负,恭谨地说,“儿臣才智疏浅,难以继承大统,年内两次上书,请易王储,都是发自肺腑。”   大王听着,不作声。   “儿臣是为父王着想……”太子诚恳地说。   大王点点头。太子抬头看着大王,稍稍松口气。   房间里很静,缭绕的梵香入鼻,令人微。大王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黯然神伤。   “朕知道……”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你不想伤害朕。”   太子又一次不寒而栗,毛孔尽张。   大王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父王……”太子低下头,嗫嚅地,“儿臣愧对……”   他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整个头颅里空荡荡的,风呼呼地吹过,接着连风也不剩了。   “去青州的事,”大王忽然温和地说道,“等过完重阳再说吧。”   “是,”太子应道。   大王的目光又回到画像中孝贤王后的身上,似乎在和她对话。孝贤王后的眼睛在一瞬间里变得特别哀伤。   “朕累了,”大王的目光忽然变得空空的,整个身子颓然地陷到榻里,“你先退下吧。”   “是,”太子答应着,慢慢后退出去,不敢再看父王一眼。他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脑袋一直涨得满满的,像吃足了风的帆,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身体灌了铅一般沉,一直要沉到湖底,沉到乌黑的淤泥下面去;感官全都麻木着,却又从中透出一股凉意,凉凉的,又麻麻的。在这凉凉的麻麻的混沌感觉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意识,像点起一支摇曳不灭的火把,拽着他往那边去。就是,要把这些天抄写的那些诗全都烧掉,焚成灰,痕迹不留。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杯菊花酒,酒洒出几滴到他的胳膊上,凉凉的。整个屋里都静悄悄的。   要去书房,他跟自己说。脚步迈开了,但又猛地停下,刚才视野里好像有个面孔。   “谁?”他惊问了一声。   的确有个人,从屏风边上瑟缩地走了两步,站在那里,用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 太子吓了一跳。   小婵有些不知所措。   “我……”她轻咬着嘴唇,“我跟他们说,殿下……叫我过来等。”   太子舒了一口气,想起自己约过她的,“他们”是指自己的贴身太监。   “你等了很长时间?”   小婵点点头,不说话。   “今天不用再送药了吗?”他坐回到软榻上,问。   “我请了假,我要出宫去见母亲。”小婵低着头说。   “噢,你母亲来了,”太子仍然有些茫然,喃喃地,“你跟我说过。”   小婵静静地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酒杯,放到一边的案上。他慢慢醒过神来,看着她的动作,她真的安静得像一只鹿。   “大王恩准了殿下出宫吗?”她单膝跪在地上,期待地望着他。   太子苦笑了一下,沮丧地看着虚空的前方。   她忧虑地看着他,上前轻轻靠住他。她这么柔软,太子想,于是顺手将她揽在怀里。 “等过了重阳,殿下再求大王。”小婵的声音特别温柔,“想走,一定走得了。”   她为什么那么有信心?太子不说话,只是搂着她。   半晌,她忽然把他搂紧了。“殿下一定想办法带上小婵去青州,”她紧紧贴住他的前胸,令他感觉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并且听见她说,“到了那里,就是我们两个人了……”   “要是能走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   “一定能走,” 她抱紧他。   那一瞬间,他不由得被她的热情触动了。也许自己需要的就是坚定,再坚定。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抱着一种无知的信念,什么都不考虑,走了,不回头,就太平了。他忽然想看看这张脸,他都有些不记得这张脸了,他什么时候看上她的呢?   于是他爱怜地捧起她的脸来。她顺从地抬起了脸,凑近他。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搭在她肩上的浅黄色披帛滑落到地上。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心里蓦地一动: 难道她也受了什么惊吓?她也有很多秘密要隐藏?她对谁愧疚呢?   小婵极力克制着,强作笑容,纤细的手指轻戳在他的臂膀上。但他看出了她的柔弱无助,知道她需要自己……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人,三年前的那一晚,黑的雨,残的花,他踏着泥泞赶到她的宫里,原以为要花费很多的言辞,或是再一次沉默的跪劝,才能令她喝下那碗难喝的药汁,却无意间看见她的眼泪流下来,在珠帘后面破碎了,她的手指正压在发黄的诗卷上那两句诗上……那一刻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时她索性把整个身体都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她,感觉到她的体温,又动人,又令人惆怅。   女人总是这样的,他想,她们的柔弱吸引了你,勾起你的情愫,但你永远不知道柔弱后面是什么——也许是一张坚韧的网,如白玉的丝线织成,兜着你如同春日的秋千,当你想离开时,才发现那网线上竟然布满针状的鱼刺,真的会让你遍体鳞伤;也许是一块黑色的岩石,你以为可以研上好的墨,作一幅飘逸的画,挂在案头消解永昼、排愁千古,但那方砚台却要如影随形,刀削不留痕,斧凿不退缩,还会燃起熊熊的火,追着你,把你烧尽……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不过怀里这一位不会这样的,他看着她,这时她也正抬起头来,像一头被酒气熏坏了的刚刚长成的小兽,她的嘴唇那么饱满丰润,她的呼吸那么潮湿,额头闪着洁净的光泽,眼睛无辜地眨着,这时,她微微抬眼看着他,他看到一种大胆正藏在她频闪的睫毛后面,一种甜蜜的欲望正在她雪白的齿尖上闪耀,尖叫……   不知不觉,他已经把她扑倒在榻上,罗衫撕褪,肌肤弹破,这时她的泪水几乎迸溅而出,濡湿了杏黄色的绣榻,她压抑地喘息着,却燃起他更大的激情和冲动,终于令他把一切都抛诸脑后。此刻,一场晋见刚刚在御药坊开始。   五组药工,正在那五个大汤锅周围忙碌,蒋太医指挥着他们捣药,加药材,撇汤……大王斜坐在那把熏腰用的龙椅上,静静地看着。众药工及蓝衣太监都低头肃立。   “王后驾到——”从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大王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他往后靠了一下身子,转向门口那边的药抽屉。几个太监上前,抬起大王的薰椅,稳稳地走到一面抽屉墙前。暗红色的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写着药材名称。大王在小抽屉前的配药台上摆弄起来。   王后出现在门口,她身着青色鞠衣,胸前绣着一簇盛开的花枝。“臣妾拜见大王,”说着跪拜下去。   大王不回身,继续摆摆手。   王后起身,冷冷地望着大王的后背。   大王仍专心做着他的事。几个药工忙碌着,从别处取来药抽屉,依次交到蒋太医手里,再由蒋太医放到大王面前的配药台上。   “知道为什么召你来吗?”大王慢慢地说。   王后沉默地看着他。   “今天,你没有好好服药……”   王后阴沉地听着。   大王的手,拿起一把精美的小铲,伸进药抽屉。小抽屉分为四个袖格,袖格内放着各色中药材。   “你先看看这里……”大王说着,用小铲从袖格铲出中药材,然后倒在精致的小铜秤上。提起绿莹莹的绳头,金色小秤杆的尾端翘起,大王的手缓缓移动秤砣。精美的小秤砣,雕刻得极为细致……   大王眯着双眼,一丝不苟,动作娴熟。   王后冷眼看着。   “朕给你配的每一味药,”大王耐心地说,“都是精挑细选……专治你的虚寒症。”   “臣妾一看见这些药就想吐。”王后垂下眼睛,忍不住厌恶的神情。   蒋太医小心地瞥了王后一眼。   “良药苦口,朕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大王的脸绷了起来,“你脾胃虚寒,阴阳失调,脾气烦躁,遇事毫无兴致,整天冷言冷语……这就是虚寒症。”他看着她,又补充道,“你坚持服药,病就会好的。”   “如果臣妾真的有什么虚寒症,”王后忽然抬起眼睛,沉沉地说,“大王也知道原因。这些药,怕是治不好臣妾的病。”   “啪”的一声,大王手里的秤杆忽然折断了。   “朕不知道!”他转过身来,严厉地:“你贵为一国之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因为愤怒,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王后沉默,垂下眼睛。   蒋太医和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因为你父亲是后唐的皇帝,他一生戎马倥偬,为天下大业鞠躬尽瘁,”大王望着王后,神色威严:“朕是看在他的分上,才对你如此客气……”   “他已经驾崩了。”王后不卑不亢地顶撞道,“至于臣妾的二哥,谈不上一个好皇帝。”   “你尽可以这样说!”大王气结,手在发颤,“但朕,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是啊,后唐先皇提拔了他,否则,绝不会有今天;王后的二哥继任皇位,虽然内忧外困不断,但大王一直与他交好,双方互不侵扰。   “大王的确是一位贤君,”王后冷冷地说。   大王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语气,“既然朕做了大蜀国的王,”他把语气放缓,语重心长地,“你成了大蜀国的后,我们就要像个样子。重仁义,尊道德,和谐美满……王室家族要垂范天下。” “大王顾虑的,原来是天下。”王后看着他,做出一副刚刚明白的样子。   大王眼神犀利地看着王后。   “你要知道,”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森,“很多事情,朕都忍了。因为……朕不想乱了规矩。”   王后感觉到大王话中另有深意,二人对视着。   很快,王后转开了眼光。日光透过花纹繁杂的漏窗射进坊内,外面种着成片的凤尾竹,绿油油的叶子不规则地晃动着,王后觉得有些刺眼,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难道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所以……   突然,云板声远远传来,接着是报时太监尖锐的声音,“善行无迹,恒德乃足,用朴——午时——”   午时到了,蒋太医等药工站在原位不敢动。那串送药的宫女远远站在门口。直到大王拍了拍手,她们才鱼贯而入。打头的不是小婵,是另一位同样服色的掌药。   大王费力地从熏椅上站起,慢慢挪步过来。那个掌药恭谨地站住了。大王弯腰挪到药炉前,亲自把药罐从炉上端起。第一个端托盘的宫女赶紧走过来,跪下,举起托盘上的玉碗。   过滤的丝网,扣在罐口。药罐倾斜,黑色的药汁如一条细线流出。更细的过滤网,搭在玉碗中间。药汁流入洁白的玉碗内,像琥珀闪光……大王耐心地沥药,一系列的动作有条不紊,像一个熟练的掌药。   王后漠然地看着。   大王仔细地用丝帕抹一下碗边的药汁,轻轻吹了吹药,把玉碗放到托盘上。大王将托盘端起,放在几案上,然后,斜靠在一边微微喘息。   王后冷冷地看着大王。   大王转脸,探询地看着她,静静等着。   她沉默着,明白了大王的意思。   她慢慢走过来,走到托盘前,端起玉碗。大王审视地看着。她将玉碗凑到嘴边,强忍着厌恶和恶心,老老实实地喝了下去。   空玉碗放回托盘,她漱口,擦嘴……大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臣妾拜谢大王,”王后面无表情地跪下行礼。   “免了,”大王说。   她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去。她知道,大王一定仍然盯着她的后背。她觉得眼睛格外干涩,嘴角不觉又向后弯着,但是从胸中升起的一股浓浓郁愤使她不疾不缓地稳步前行。   一直走出御药坊的庭院,原本静静等在宫道上的卤簿队立刻紧张起来。四名太监抬着一顶红黑两色、造型精致的方形肩舆跑来停下,一个年长的女官撩起红漆黄藤编织的鸾凤轿帘,她看也不看,一脚踩在沉香色描金的踏板上,坐进红罗制成的坐褥上。轿帘正要放下,一个贴身太监抢步赶上,斗胆对里面低低地说了两句话。   “什么?”她扭头看着那个太监。整个卤簿队都保持着前进的身形,顿着不动。   太监凑近她,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回想刚才御药坊里的送药队伍,明白了。她的脸色变得铁青,低低地对那个贴身太监说了一句什么,太监领命,往另一个方向无声地跑去。   彩旗动了,肩舆动了,拂尘、提炉、团扇、水瓶、唾壶……像一支小型的部队,急急地迎着日头赶去。空气里滑腻腻的,太子慵懒地半躺在软榻上。小婵背身蜷在他的怀里,抓着他的一只手,在手背上无意识地画着圆圈。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4 21: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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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4 21:2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红窗影 那几句话忽然又没来由地跳到了太子的脑海里。“很多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你就不想试一下吗?”“你曾经说过的……”从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因为那个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一种大逆不道、五雷轰顶的感受又一次攫住他,像要抽干他的身体……但是,惟一不对的地方是,自己并没有说过什么。也许自己抱怨过父王,但绝没有说出过更过分的话,更不会对她表露出来——即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况且,怎么可能改变?哪怕她想尝试?他忽然想起杰王子说的菊花绣来,她不停地绣菊花,难道那是一种神秘的符咒,像大唐的内宫里经常出现的一种东西,可以收到心想事成的效果?可她并不相信那套神神鬼鬼的东西,她连光明正大的礼乐祭祀都不放在眼里,她说一切的尊崇和怀念都应该深藏内心……   “我害怕……”他忽然听见小婵小声地说。   “怕什么?”他随口问道,翻过手来摸了摸她的脸。   小婵又安静了。   但是,“她”那大胆决绝、孤注一掷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太子想,难道仅仅为了吓唬我,希望继续那种阴暗缠绵、惊心动魄的苟且日子?不,她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女人。那她到底想做什么?朝中的确有些文臣武将是她父皇的故旧,但哪一个不是被父王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些天,”想到这里,太子尽量平淡地问小婵,“你给王后送药,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奇怪的地方?”小婵在他怀里紧缩着。   “噢,”太子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比如她召见什么外臣没有,或者,她有没有出宫去探视什么命妇?”   小婵半晌不吭声。   “是啊,”太子解嘲地笑了笑,“你怎么会关心这些事情。”他忽然感觉到小婵的身体在发抖,“你怎么了?”   小婵仍然不答,他伸手摸了摸了她的脸颊,湿湿的。他大感意外,扳过她的身子来。只见她满眼泪痕,正用手拼命地掩饰着。   “你怎么哭了?”   小婵投到他的怀里抽咽起来。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忽然警觉地推开她,看着她的脸说。   “没有……”小婵使劲地摇头,不敢抬眼。   “你看见……还是听说什么了?”太子大为紧张。但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一种不打自招的愚蠢意味,他收住口,尴尬地转过身子。   特别静,珠帘的影子投在小婵低头流泪的脸上。半晌,她平静地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太子,目光温柔而真诚。   “小婵什么也不知道。小婵只是盼着殿下早点离开宫里。”   太子点了点头,把刚才的窘态遮掩过去,但到底不放心,又问,“你刚才好像说,你害怕?”   小婵犹豫着,只好点点头。   “我说过会带你去青州的,你到底害怕什么?”太子问。   小婵沉默着,似乎很难出口。但太子盯着她,坚持让她说出来。太子感觉自己越来越不耐烦。   “是这样的,” 小婵终于说了出来,“殿下记不记得,小婵曾说过自己的母亲……” 原来,小婵的父母长年不和,蒋太医在宫里当差多年,希望蒋氏母女就住在京城,偏偏蒋氏死活不肯离开乡下。小婵一直跟着母亲,母女感情很好,但去年蒋太医回乡下,一定要小婵随自己进宫做事,“见识世面”,夫妻二人为此大吵其架,险些动了手,最后不得不让小婵自己拿主意。小婵进宫那天,蒋氏特别不放心,一再叮嘱她安分守己,并且两年期满后还是回乡下。小婵答应了母亲,加上进宫以后不适应各种宫规,就更思念母亲,几次写信请她到宫里来探亲,可母亲不但不来,反而要小婵早回乡下。这时,已经到了盛夏时节——小婵说的时候脸红了——她刚刚和太子有了来往,万难舍弃,于是就开始把诸事瞒着母亲,指望太子按照宫规正式纳她为淑媛(太子妃嫔的一种),这样既顺了自己的心愿,也算对母亲有个交待,母亲还能以更好的身份进宫探望她。没成想两天前,蒋氏突然自己进京来探视他们父女,蒋太医为了断绝她带走女儿的念想,还特地安排她进宫瞻仰了一番,自然是希望拿宫里的气象吓倒她。无奈蒋氏不为所动,执意要小婵回乡下,她自己就住在宫外的客栈里等着小婵。小婵两头犯难,既不能催促太子,又不敢向母亲解释真相,心里折过来折过去已经翻了无数个筋斗,原本寄望于这天上午,太子能把事情向大王秉明,可是……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太子的心思放下了,他安慰小婵,今天时机不合适,但他总归是要跟大王提的,大王也不会拒绝他,所以无论他什么时候去青州,都不会影响纳她为淑媛这件事,反正担惊受怕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她尽可以先跟她母亲挑明了说。太子感兴趣的反而是,他原以为天下芸芸众生都向往百尺高墙内的生活,只有自己渴望逃出这金玉牢笼,没想到竟然有个村妇,“与我心有戚戚焉”。   小婵温柔地笑了笑,不再多说。   太子不知道,小婵说出来的,只是她一半的委屈和担心,她把另一半、也是更阴暗的一半都埋在了心里。刚才,她表面上一直在画圈,其实在想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父亲所暗示的那件事究竟是否属实。如果太子和王后之间没什么,那王后为什么给自己脸色看?西域草乌头又该如何解释?但如果那件事是真的,太子会不会也有危险?大王不放太子去青州是否一个危险的征兆?最重要的是,她一心迷恋的男人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事?!正当她不得其解时,太子问她王后的事情,她是既紧张又恶心、既委屈又恐惧,快把自己给逼疯了……她大体已经证实了那个秘密,奇怪的是却不再恶心和恐惧,甚至恰恰相反,她忽然觉得心底变得温柔而坚定,像阳光照进了一个死角。她看着他,不仅再是喜欢他,更是怜悯他——那一定就是他终日寻醉、不苟言笑的原因,他一定因此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那么自己应该独力面对,不,应该像一只蚌壳一样包裹住他,包括那些难看的部分。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爱。   “你不是要去宫外探望母亲吗?”这时候太子温和地说着,站起身来。   小婵忽然扑上去,热情地抱住了太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小婵永远是殿下的人……”她动情地说道,“小婵不在意殿下是不是太子,是不是富贵,小婵只想跟殿下一起过平平安安、简简单单的日子!” 太子承受着小婵的热情,她最后一句话尤其触动了他的心思,他紧紧抱住她。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太监尖利的通报。   “王后驾到——”   二人大惊失色。   小婵只穿着一件罗纱单衫,赶忙扑到榻上取衣服穿,但手抖动着根本不听使唤,她越发不知所措。太子一边整衣,一边抓起小婵的衣衫,手忙脚乱把她推进屏风后。“王后驾到”这四个字已经喊到第三遍,声音近在耳边,太子一边扣自己的衣扣,一边还想做一个安慰她、叫她不要慌张的手势,却不想这个手势既花时间,又无必要——小婵实在比他要惊慌得多!   “鞋……”小婵手指着太子的身后,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太子转过身,上前一步把鞋踢到了榻下,同时伸手捋了一下榻面。   没等太子扣好最后一个衣扣,门已经开了,王后踏进内室,后面跟着几个宫女和太监。   “给母后请安。”太子掩饰着慌乱,迎上前施礼。   王后面色阴沉,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椅子前坐下。宫女和太监们走到她身后站定,最边上的太监已经挨近了屏风。一个蓝衣太监立于一侧,手里捧着一个册子。   那是司礼监的人,太子觉得这架势有些异常,尽量不动声色地看着王后。   “听说,”王后正襟危坐,看也不看他,淡淡地,“太子殿下近来沉迷享乐,行为多有逾礼,是这样吗?”   “儿臣……不大明白。”太子面色恭顺地回答。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屏风,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王后用随便的口吻说。   “儿臣不敢,” 太子勉强地说,胸口忽然一阵阵发凉——他看见屏风外甩着一截淡黄色的披帛,正是小婵的。   王后望着太子不出声。   “儿臣有不当之处,请母后教诲。”太子低头谦恭地说。   他看见那披帛正被一点点地拽到屏风内,柔软的披帛掠过太监黑帮蓝布的鞋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后这时往旁边瞥了一眼,还好,那披帛已经回到屏风后。王后没有留意,又回头看着太子。   “但我说的话……太子殿下会听吗?”她似乎另有所指。   “母后的教诲,”太子埋着头,把后面两个字咬得很重,“儿臣向来铭记在心,岂有不听之说。”   王后沉默着。   太子微微抬头,发现她正用一种气苦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知道这句话刺痛了她。   “太子殿下今天不是要去青州吗?”王后淡淡地问。   原来这才是她的来意,太子明白过来。   “父王的意思是,”他明确地说,不想再给她留任何余地,“让儿臣过完重阳就走。儿臣谨遵父王的旨意。”   王后冷笑了一下,突然说道:“你叫她出来吧。”   “母后,”他抬头看着王后,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母后说什么?”   “你叫她出来,”王后的声音沉沉的。   “母后……”太子目光闪烁,急切地说。   “出来!”她已转向屏风,厉声地喝道。   众宫女和太监都冷冷地看着。小婵衣衫凌乱,足穿罗袜,脸色惨白,哆嗦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太子面如死灰,无论如何没想到王后会动真格。   王后神情倨傲地看着他。   “扑通”一声,小婵跪到王后面前,不敢抬头。也许这一刻,这个可怜的姑娘才意识到,一付宽容的胸怀固然美好,但可能不适合一个地位低下、逾越规矩的女官。   太子垂眼站着,已然如此,他反而平静下来。   “太子殿下一向风流倜傥,”王后冷冷一笑,慢悠悠地说,“狎玩几个宫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子无奈地听着,心中苦涩。   “可掌药官蒋婵寻借口脱离职守,”王后忽然沉下脸来,“私入东宫,又该当何罪呢?”   太子一惊,不知她究竟要怎么样。   小婵跪在地上,忍不住打颤。   王后轻蔑地瞥了一眼小婵,转头向司礼监太监说:“蛊惑太子,秽乱东宫,如何处置?”   “依律,杖二十,面颊黥字,逐出宫门。”   小婵吓得浑身发抖,瘫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太子又惊又恨地盯着王后,他不敢相信她要这么做。   “太子殿下,”王后的目光转向太子,挑衅地,“你意下如何?”   他忍气吞声,跪在王后面前,恭恭敬敬地说:“今日之事,错在儿臣,请母后处罚儿臣,赦免蒋婵。”   “看不出来……”王后死死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忽然笑起来,“太子殿下不但怜香惜玉,还敢作敢当,胆子忽然大了起来!”   她把后面两句咬得很重,太子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是指责自己胆小如鼠,敢作不敢当。他面色阴沉,抬头看着她。她也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儿臣知错,”太子只好又低下头,“请母后看在儿臣面上……”   王后沉默着。   “儿臣会反省自己,”他闷声闷气地又说。   王后冷冷地笑了一下,看看太子,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小婵。   “今天放过她,”王后说,“不是因为你,是看另一个人的面子……”   太子一愣,不知这句话从何而来。   小婵也不明白,但她明白自己不会被刺字了。她感到一阵眩晕,赶忙向王后深深地叩头,不敢出声。   “你起来吧,”王后对太子说。   太子站起身来,他感到疲惫极了,颓丧极了,对她既无愧意,也无恨意。他连说声“谢母后”都不想说。   “我不是想让你难堪,”他听见王后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他看着她,她已经站起身来,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但重阳大典之前,宫里不能再出任何乱子。”   她究竟什么意思?就算他留下来过重阳了,又能怎么样?太子探究地看着她,但她已经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太监宫女像她庞大的裙摆,跟在后面。   太子呆呆地望着王后的背影。这时“咕咚”一声,是小婵终于瘫坐到地上的声音。青砖铺成的宫道上,王后脸色阴沉地走着,既没有乘辇,也不让打伞。她们都紧紧地跟在后面,不敢稍有疏忽。走着走着,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只能更快地走。眼前是一座雅致的单拱小桥,她快步走上。 就在要下坡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不得不扶着白玉栏杆站住。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紧紧抓住栏杆,所幸那栏杆上雕着很多东西,很涩手,她才没有摔倒。她靠住栏杆,垂下了头。水里游着一簇锦鲤,像静止了一般,又突然地改换方向,游进桥下的阴影里去;还有一只懵懂地留在原地,左右四顾,这才跟上。接着她看见了自己,是水里画出来的一个单薄的影子,和白色的云粘在一起,还有一角立着走兽的黄色琉璃飞檐。她看见自己浑身发抖,几近虚脱,她看见站在一步开外惶恐地看着自己的太监和宫女,她看见自己痛苦憔悴的脸,她看见无尽的屈辱和悲伤飘在水上。她紧抓着栏杆的手抖动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不,那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蓦地破碎,一圈圈散开,她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一点点缓和下来。   她直起身来,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4 21: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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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4 21:5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忆江南 王后回到宫里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在绣房等候了半个时辰。但王后还必须做完几件事,于是吩咐贴身女官,让那个人先吃点东西。然后她到书房里写了两张纸条,用火签一一封好,交给一个最亲近的女官,看着女官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分别放到一笼过节的年糕里和一只白瓷酒壶的夹层中。这才又去换了一套午后的衣服,由宫女们梳了一个稍微松散的倭堕髻,往绣房走去。快到门口时,她抬了抬手,众宫女就停在原地。   绣房里很暗,那个人背朝门站在墙边,正在端详那幅马图,桌上的点心没有动过的迹象。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她穿一套褐色的紧身布衣,脸上蒙着面巾。   “参见王后,”那人只是作了一个揖,没有下跪。   “免了,”王后稍稍一愣,但没有拘泥这些礼数。   那人也不称谢,径自走到一个几案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稳稳地放在几案上。   王后走过去,凝神注视着。打开的绸巾里面,是一块黑色的草药根。   “王后吩咐的事已经查清,”那人说,“新添的这味药,是西域草乌头。”   王后拿起那块草乌头端详着。   “此药每日半钱,连服数月,肢体无碍,但神智会濒于昏聩。”那人说话简洁,看了一眼王后,又谨慎地补充说,“如今王后每顿药里,即放入半钱。”   “你怎么拿到的?”王后点了点头,平静地把草乌头放回绸巾。   那人对王后的波澜不惊稍感意外,顿了一下才回答,“在宫里迎接那个人回宫的时候。”   “哦?当时药坊有司礼监高手留防,竟然没发现你?”   “是,”那人平淡地说。   “你的身手很好,”王后看着那人,露出赞赏的神情,“我明白了,你不想连累你的家人。”   “此事与他们无关。”那人仍平静地说。   王后点点头,走到另一个几案前,撩起一张绸罩,底下是满满一托盘的金锭。王后把托盘往那人的方向推了推。   “有劳了,”王后说。   那人竟转开了身子,好像受到侮辱似的。王后疑惑地看着她。   “我不是为了钱来的。” 那人低沉地说,“王后派人找到我,以为只要许以重金,我就会做这件事……”她没有再说下去。   “那你要什么?”王后问道,突然对眼前的人产生了兴趣。   “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己。”那人沉静地说。   王后更加惊讶了。虽然在第一次想到找她清查此事时,王后就预感这是一个冒险之举,即使贴身女官带来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王后也一直心存疑虑,只是舍此别无他法——御药坊原本就是个针插不进的地方,此事又关系重大。但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王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半晌,她只好开口了,“我恨那个人,”她的眼睛闪亮,声音低沉,“……王后想做的事情,或许正好能为我报仇。”   王后心里一惊,这时发现那个人面对的,正是墙上的那幅马图。“王后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猜到了我的心思?!王后不禁懔然,细细打量那人,中等匀称身材,浑身上下只露着洁净的额头和一双清丽的眼睛。难道除了那个身份和一身武艺,她还有什么别的秘密? “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巾?”   “贫妇丑陋,怕有污王后的眼睛。”那人回答。   “你面带刺字,”王后慢悠悠地说,看见她神情一愣,知道自己猜对了,“是他下的手?……什么时候?”   那人沉默着,但王后看得出她内心的波澜。   “而你的亲人竟然在宫里做事,效忠于他,”王后忽然盯着她说,“为什么?”   “王后,”那人平静地转过身来,恭敬地说,“恕贫妇不愿多谈。”   她竟能够如此沉稳,和自己以前见过的人全然不同!不知为什么,王后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是关于眼前这个人……但又完全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王后沉思着。   “贫妇告退。”那人作了一揖,说。   “好吧,”王后抬头看着她说,“不过,你不能再坐严才人的轿子出宫了,会惹起司礼监的注意。我让她们给你备了一套女官的衣服,并面纱、腰牌等物,李才人会陪你出宫。”说着向门外瞥了一眼,示意她李才人就等在外面。   “既是这样,我只需要一套衣服,其他不劳王后了,”说完,那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留步!”王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   “王后还有事吩咐?”那人站住,却没有回头。   “你的女儿是叫蒋婵?”王后问。   “是,”那人愣了一下,转过身来,忽然有些紧张:“王后……不会怪罪她吧?”   王后还未及答话。“小婵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尤其不可能明白宫里的是是非非,”蒋氏分辩道,“况且,贫妇这次就要带她离宫,请王后原谅她不知者不为罪。”   “你过虑了,”王后看到她热心的一面,淡淡地笑了,“我怎么会怪罪她?……我甚至有一点喜欢她,她和你长得很像,脾气大概也像。”老实说,她只在意太子对她怎样,并不在意他对别的女孩如何,她为刚才吓倒了那个女孩感到一点抱歉,心里忽然生起一番玉成其事的心思。   “我是觉得和你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王后看着蒋氏的眼睛,诚恳地说,“所以我想,如果我们两个人攀上亲戚,你大概不会反对吧。”   蒋氏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着她。   “比如说,”王后沉吟着,“如果太子或者某个王子,纳小婵为妃嫔的话……”   “不!”蒋氏大惊失色,猛地打断了王后的话。   王后诧异地看着她,她再清高,又何至于此?况且小婵就在宫里做一个低级女官。   蒋氏赶忙抑制住自己,尽量得体地说,“贫妇对王后的美意感激不尽,但此事万万不可行。”   “这和你恨的那个人没有关系,”王后解释说,“这事我来作主。”   “不!”蒋氏又像是被蜇了一下似的,喃喃地说,“此事行不得……”   王后有一种受辱的感觉,沉默了。   “是不是小婵……”蒋氏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切地问,“在宫里不规矩?所以王后会有这样的想法?”   王后沉吟着。   “她和哪个王子有了瓜葛?”蒋氏几乎顾不得礼数了。   “……那倒不是,”王后忽然淡淡地说,“此事不用再提了。” 王后转开身子,有送客的意思了。蒋氏只好收起自己的疑虑,她向王后又深深地行了一揖。   “如果日后王后还有需要,贫妇愿供驱策。”顿了一下,她又说,“那味药对身体害处极大,不宜再服,请王后珍重。”   这两句话说得极为恳切,王后心里不由得一暖。毕竟她是惟一了解药的真相、而又宽慰自己的人——况且她和自己毫不相干!望着蒋氏沉静地转身、走出,王后久久地站在原地,心里百味杂陈。   忽然,她想到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奇怪了……那就是,她好像早就认得这个人。那双清亮的、忧愁的、沉静的、自尊的、善意的眼睛,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过,是在小婵的脸上吗?太子再三抚慰小婵,让她不必愁眉苦脸,既然王后说了饶过她,就一定不会再找她的麻烦——王后不是一个小鸡肚肠的人,太子强调说。所以这件事司礼监不会记录在册,别人更不会知晓,恐怕连她父亲都不会听说,以后送药尽管去送,该怎样就怎样;他这边呢,三五日之内定会向父王禀明,正式聘蒋婵为淑媛,差不多等封号下来时,他也该启程去青州了,一切都还在正轨之上。   小婵经此一场虚惊,好像平白长了两岁。她的愁眉苦脸并非为自己的前程,而是因为心中证实了太子的那件大逆不道之事,她所有的感官一下子变得异常敏感,脸上充满烧灼之感,但太子安慰的话却通通没听进去,只记得他赞王后为人大度。“难道他心里还有她?他和她还有来往?”她一想到这个,心思就更乱了,直到他再提到青州,她才略觉安定。是啊,青州,那一定是一个河水清亮、两岸长满雪白的芦苇的地方,比她的家乡还要美十倍……   已经未时一刻,太子急着出门。小婵看看假期将满,也不敢出宫了,径自悄悄地回御药坊去,思量如何应对她的父亲……暂且不提。太子赶到外廷的武宣殿,杰王子、李将军和兵部吴侍郎等人已等候多时。太子连称自己午睡过了头,他取出值令官的印符,交给杰王子,并且看着东宫属员和杰王子逐一交割禁卫军官职名录、执掌限定等文书,还须做一些必要的交待。太子对这些事毫无兴致,他从来觉得自己任值令官也好,前两个月执政监国也好,不过是做父王的一个傀儡——反正主意都是要大王拿,大王在与不在也根本没有区别。逢到太子有解释不清之处,就由李将军和吴侍郎代为向杰王子介绍。杰王子起初还担心是为了自己被任命为值令官一事,太子心中不快,后来明白过来,太子还是三年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哥。   借着太子如厕的间隙,杰王子一路追随,想跟他多说几句话,无非是想探讨国家政令之是非曲直、父母关系之亲疏冷暖。但太子却因为心中另有疙瘩,对杰王子客气有加,亲热不足。二人言不及意,统共说了不足八句话,又以“哼哈”“惟愿”之类的空话居多。离重阳晚宴不到六个时辰了,杰王子要暂时留在武宣殿办公,太子乐得如此,赶忙找了个借口,匆匆又回内宫。   他到底心思缠绕,如一团乱麻怎么也解不开,于是让太监把轿子停到了王后宫外。发现王后宫门紧闭,太子更加猜疑,他让太监敲门知会一声,就抬了轿子回去,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外等回音。 来回踱了没几步,“吱呀”一声,身后门响。   太子转过身去,发现开的却是小门,而且出来的是一个戴了面纱的玄服女官。低级女官进出都由小门,如果要出宫办事,必须戴上面纱,这些都很正常,只是她未向自己行礼,令太子稍感意外,但觉或许是没看到自己,也就不以为念。那女官低首敛眉,径自往西而去。   这时正门打开一道缝,一个脸熟的宫女露头道,“禀告太子殿下……”   那低级女官——自然就是蒋氏——尚未走远,听到这一声说话,骤然停步,转头朝太子望去。   “……王后身体不适,请太子殿下换个时辰再来。” 那宫女说,   太子心有不甘,正要说什么。   “王后说,”那宫女截住话头道,“太子殿下有什么话,可以先让奴婢转告,殿下不必躬亲了。”   “噢,那倒没有,”太子不由自主地说。   只听“哐”的一声,那门缝一掩,竟把太子晾在外面。他看看那朱红色的大门,一时毫无办法,站了片刻,只好沮丧地走开。   蒋氏躲在一棵大树后,正专注地望着太子。似乎她的整个身心都倾注在这凝视上了,似乎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忽然落到了眼前。   大太阳底下,太子黯然地走着,左右无人,宫道上也不见一个身影,连声鸟叫都没有!宫里就是这个样子,突然的繁华热闹,不期而至的冷清寂寥,全都令太子有一种窒息之感。宫墙宫道,楼阁殿宇,绿树黄花,左一个样,右还是一个样,反而是那夜间最为美丽的琉璃灯柱,在午后显出一种丑陋的真实感来。走着走着,太子忽然感觉一片茫然,好像身处一座华丽的陵寝之间,处处是熟悉的物事,又在在透着陌生,他完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不知道,在一棵大树后面,有一个人仍在一动不动地偷窥他。蒋氏远远地望着太子,呼吸急促,难掩心中波澜,似乎正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太子拖着短短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   蒋氏四下里望了一下,忽然从树后闪出,敏捷地尾随而去。   不知不觉,太子发现自己走到御花园了。这里仍然没有人迹,亭台女墙和假山秀水徒然地晒在太阳底下。不过,毕竟湖面浮着一群天鹅,只不知道是迟飞南方的那群,还是已做圈养的那群;宫女们和太监们排练合咏的《太和颂》也隐隐传来,显得神圣、辽远而又空洞:“凤昭祥,日月光,四海升,开域疆……”   令太子烦恼的是,在这个最为恍惚的时刻,心中首先跳出来的,竟然还是她!在所有的决定都已不可更改之后,在经历了那梦魇般的折磨和恐惧之后,在装腔作势和撕破面皮之后,为什么还会想到她?为什么不由她去?她能翻出什么花样?她的喜也罢,怒也罢,娴静也罢,温柔也罢,威胁也罢,绝望也罢,原本就与自己无关!   但太子也不由得讶异,想到她的种种表情和衣袖翻动的神态,眼前这一汪沉寂的湖水竟然突然活了过来。涟漪乍起,绿影浮动,白色的石头,追逐的鱼群——太子感觉到自己的脉搏砰砰作响——而最动人也最可怕的,是他看不见湖底,他不知道在一番生机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忽然,太子看见水面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一株罗汉树后面一动不动。   太子抬起头来,只觉得有个东西闪了一下,眼前仍是一排排桧柏和罗汉松,并无半个人影。   但太子可以肯定刚才有人,而且那样的一种姿势,显然是在偷看自己。也许是某个溜号
的太监或者称病的宫女?害怕被自己发现或者仅仅是好奇……太子决定不再理会,这时他想起就是在这里遇见小婵的,那是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前的事情了: 他已经快被那个女人的热情所压垮,这时青州发生饥荒,他向父王提出赈灾的具体办法,并表示自己愿赴青州调度——实际上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躲开她。父王说半个月内青州必反,应是赈灾和备战同时并行,尤以后者为重,他试着和父王争辩,被狠狠地批驳了一顿。等到青州反叛的消息传来,他对父王的真知灼见充满敬佩,而父王当即决定亲征并让他留京监国,又令他万分羞愧,因为他的确没有出去征战的胆量。他所能报答父王的,就是当那个女人以为他终于可以放开些胆子偷情时,更明确地疏远她。就在那个时候,昏昏沉沉的他来到御花园散心,碰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   此时,一身宫装的蒋氏,正站在树后,透过繁密的枝叶,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太子远远地坐在临湖那块大石头上,一副散淡的表情。蒋氏的眼睛里,却隐隐然泛出泪光,她的面纱轻动,似乎是因为她下意识地绷紧了嘴唇。   太子站起身来,脸上笼着一层愁云,也不拂扫一下衣衫,绕着湖边走开,立刻被几株树挡住了。蒋氏紧锁眉头,待要再看,却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离开这株树,躲到临湖的一个亭子下面去。她迟疑着,忽然一个箭步跑开,再纵身一跃,无声地跳到了亭子下,瞬时藏在亭柱后面。   “啪”的一声脆响,吓了她一跳——原来是她的黄色腰牌落到了亭子台基的青石板上。   这一回,太子清晰地听见了那声响,他朝亭子走了过来。蒋氏看着那明晃晃的腰牌,却无计可施,因为要想捡起腰牌,必须暴露在明处。   不多时,太子已经走了过来,“什么人?”他问道。   蒋氏躲在柱子后面,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寄望于他没看见腰牌,以为误听而就此走开,但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极为隐蔽的愿望,希望他在这里多盘桓一下,然后再离开。两种完全相反的愿望折磨着她的心思,令她不禁微微颤抖。   但太子一眼看见了石板上的腰牌,走过去俯身捡起,翻看着,发现竟是王后宫里的腰牌。这一次,蒋氏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了太子,看到他的高身量,白面皮,忧郁的眼睛,疑惑的神情……蒋氏眼中透出异样的激动,泪光闪烁。   “谁在这里?”太子四顾,低沉地问。   蒋氏隐在亭柱后面,一声不响。   太子大感疑惑,走上亭子巡视,左右无人。他留意地看看亭柱后面,还是没有人。他站住,静静地听着,只有微风掠过树梢的声音,连刚才的《太和颂》歌声也停歇了。整个花园就像一幅画。太子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湖面,好像也没看到什么。   蒋氏正悬在柱子的另一面,用手牢牢抓着亭檐,一动不敢动。她的整个身体都悬在湖面上了,表情却不仅是紧张,更是充满了悲伤。也许她在梦中曾经无数次地见过这个年轻人,但怎么也想象不到,现实中却是这样一种相见方式,所谓天涯咫尺、人间天上,竟以如此凄凉而又如此怪诞的方式显现出来,怕是连唐传奇也不敢这么写。她听见太子嘟哝了一声什么,转身走开了,听着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缓缓淌出…… 太子的身影走下亭子,转到树后,消失了。蒋氏这才悄无声息地跃下,靠着亭柱发呆。她的面纱已被眼泪粘湿,她似乎刚刚意识到,这才想起抹了一把眼泪,整理面纱。她看了看四周,往和太子相反的一个方向跑去。   刚刚转过一座假山,她忽然感觉面前一阵劲风,是太子的手掌!蒋氏敏捷地躲闪,跳开一步。
  太子正冷冷地盯着她。   “是她让你来的?”太子低沉地问。   听见这声音,蒋氏忽然愣住了,呆望着他,眼神变得如梦如痴。   “她让你做什么?”太子逼近一步,又问。   蒋氏这才反应过来,她猛地一转身,向远处狂奔。   “站住!”太子边追边喊。   蒋氏慌不择路,只顾飞奔,却忽然发现上了一条长廊,两边无路,而尽头是一弯湖水。蒋氏刚刚转过身,太子已经追过来!   蒋氏不安地看着太子,忽然纵身一跃,斜刺里想冲过去。太子上前拦下,二人交手……   蒋氏慌乱地闪身,几乎被击中。太子跟着又攻,蒋氏闪躲。她只是一味地左右躲闪,急于逃开。   太子心下纳罕,步步紧逼,令她脱身不得。   蒋氏的功夫似乎远高于太子,但出手犹豫,只是躲闪,并不进击。而且格斗之间,她的眼睛始终望着太子,露出异样的眼光。   太子察觉到了,忽然停手。   “你不是她宫里的人,”他低低地道,“你到底是谁?!”   蒋氏不答,闪身往长廊外跑去,太子追上。   远远的,几名蓝衣太监飞奔着,阴沉地包抄过来。   太子又缠住蒋氏,这时蒋氏已瞥见蓝衣太监,忽然迅猛地向太子出了几招,击退太子,夺路而逃……   已经晚了,那几个太监都是大内高手,他们围拢过来,出手凌厉地攻向蒋氏。   “请太子殿下歇手。”一名蓝衣太监低声道。   太子住手,在一边看着。蒋氏与太监们的搏斗快如闪电,完全与刚才不同。太子心下充满疑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替她担心起来。也许,她的确是王后宫里的人?但王后究竟要干什么?太子伸手摸着怀里的那张腰牌,将它往深处又掖了掖。   蒋氏左右奔突,试图冲破包围,但蓝衣太监武功高强,防范严密。蒋氏不禁越来越急躁。她猛地挥掌扫开眼前的两个太监,不顾一切地往外跃起……却被另一个太监击中脚踝。不等她落地,众太监已经一拥而上,将她脸朝下按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住手,”太子上前一步。   众蓝衣太监反剪着蒋氏的双手,等候太子指令。   “你们带她随我来,”太子沉吟说,“先不要声张。”   “是,”众太监答应着,强迫蒋氏站起。   太子左右看了一下,往一条僻静小路走去,他决定逼问她说出真相。   众太监押着蒋氏跟上。这时蒋氏的面纱掉落在地,她神情绝望,痛苦不堪——那张白净而略显憔悴的脸上,隐约可以看出刺着“梁州”二字。   “殿下请慢!”一个蓝衣太监忽然快步追上太子。   太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面露不满。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9 18: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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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9 19:0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忆江南 “殿下,”那太监低声说,“此人是御药坊蒋太医的内人。”   “什么?”太子吃了一惊,站住了。   那太监看着太子,目光迟疑。太子明白了,此事他已无权过问。未时这一个时辰里,大王在延昌殿接连召见了几位文臣武将,每一个都是单独召见,谈的都是重阳典礼的相关事宜。但一阵阵腰痛袭来,令他坐立不安,只好尽快结束召见,回到寝宫。蒋太医刚刚奉令,十万火急地把薰椅推了来,大王坐上去裹上大锦被子,一刻钟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只是心中纳罕,为何这次腰痛来得如此突然。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场更大的折磨正向他袭来。   一顶密不透风的青色小轿,由四个蓝衣太监抬着,一个黄顶蓝衣太监在前引路,向大王寝宫奔来,神色不安的太子远远跟在后面。一见这顶小轿,寝宫外的侍卫和太监全都放行,小轿于是径直抬到了正殿跟前。黄顶蓝衣太监迈着快速的小步,并没有遇到任何质询或阻拦,跨过门槛直入正殿,又小步走了几步,跪在大王面前。   “启禀大王,”黄顶太监道。   大王“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这时弥漫的药气已快散尽,蒋太医正在给大王按压腰部,手上不敢停,眼睛不由得瞥了一眼。那黄顶太监却不说话。   大王意识到了,挥了挥手,众药工和太监全都退下。黄顶太监抬头看了看蒋太医,又看着大王,仍旧不吭声。   蒋太医明白了,连忙停下手,低眉顺眼地走出大殿。但他心里却大大地不以为然,什么军国大事我没予闻过?真是可笑,滑稽!蒋太医出门时,正逢太子急匆匆赶来,蒋太医连忙避让,向太子深深一躬,却未敢说话。见太子进去前还特意瞥了自己一眼,蒋太医心中不由一喜,继而深为当初坚持把小婵带进宫这一明智之举而得意。当他看见殿前停着的青色小轿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司礼监抓了刺客或者大人物。他不禁心里冷笑,索性直接出了宫门,心想等一会儿大王腰痛起来,你们方晓得我蒋亦儒的厉害。   当然这一次,他完全错了。宫门在他身后沉沉地关上了。接着,一个五花大绑、黑罩蒙头的人,被蓝衣太监从小轿上扯下来,一直押到了蒋太医亲手制作的薰椅前,跪下。   “蒋太医的内人?”大王显然已经听了两句禀告,大为震惊,“她本人是御药坊的人吗?”   “不是,”黄顶太监回答,“她是今天从宫外潜入的,尚未经审问,不知她如何进入,官服从何而来。前天午时三刻至申时二刻,她随蒋太医进过一次宫,所以有太监认得他;此后她一直住在宫外的一间客栈。”   刚才曾跟太子说话的那个蓝衣太监连忙点头,表示佐证黄顶太监的话。   “父王,”站在一边的太子忍不住说,“此人并非要行刺儿臣,只是儿臣发现她行踪怪异,上前喝止,她想逃开,这才动起手来。”   大王面色阴沉,思忖着,摆手示意。   一个蓝衣太监上前,将那黑色的头罩一把扯下。蒋氏头发散乱,深埋着头。另一个蓝衣太监伸手将她口中的软木塞拔出。   “你为何闯入宫禁?”大王低沉地问道。 那可怜的女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太子既怜悯又困惑,同时深为不安,既想着该如何替小婵开脱,更担心从她牵扯出另一个女人来。   “抬起头来,” 大王说,他实在猜不透这里面有什么官窍。   蒋氏低头不动,好像没有听见。蓝衣太监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拉起来——蒋氏面现痛苦之色,紧闭双眼。   大王目光如电,凝神看去,却忽然愣住了,久久地注视着她。   蒋氏低着眼,谁也不看。   太子紧张地关注着。   大王疑惑地慢慢打量蒋氏,像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最不想看到的事物,慢慢唤起了内心最恐怖的记忆。他僵直地坐在熏椅上一动不动,久久地盯着蒋氏,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呼吸低沉急促,脸色通红,但随即又变得惨白,好像要中风一样。   蒋氏预感到了什么,她忍着疼痛,拼命想转过脸去,但那两个刺字反而更清晰了。太子不明所以,震惊地看着二人。   大王脸色煞白,极力抑制着自己,但终于震惊地站起身来,锦被掉落在脚下。蓝衣太监担心不测,连忙向后揪着蒋氏的头发,蒋氏负痛后仰,闭着眼不吭声。   “父王,”太子忍不住上前扶住大王,“是否让儿臣先行审问?”   大王似乎根本没听到太子的话,仍然死死地盯着蒋氏,一动不动。   “松绑,退下!”他声音干涩、低沉地喝道。   太子一愣。抓蒋氏头发的太监连忙松开手,上前给蒋氏松绑,众太监随即快速退出。蒋氏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父王,儿臣想……”   “祥儿,你也退下。”大王已经转身打断太子的话,神情肃穆,声音微颤,“今天这件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太子惊讶地望着父王,他从未见过父王这般模样,迟疑地点点头。“切记!”大王紧跟着叮嘱。   “是,父王。”太子答应着,顺从地退下。   门窗已经都从外面关上了,昏暗的大殿一片寂静,只剩下大王与蒋氏。这两个已到中年尾声的男人和女人,大王和囚徒,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全都一动不动。   “……是你,”大王上前一步,看着那女人,确定地说。   蒋氏知道大王认出了她,反倒镇静下来,抬起头,只是她并不想看他。   “你平身吧,” 大王的声音显得苍老,他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蒋氏缓缓站起身来。这才看了他一眼,使她稍感意外的是,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头发披散着,如果不是那条黄色绣龙的腰带,倒更像是一个闲居的老者。   “……二十五年了,”大王看着她,感叹了一声,苦涩地说,“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   蒋氏沉默着。   “我怎么也想不到,”大王苦笑,心情复杂地说,“你居然嫁给了蒋亦儒……”   蒋氏忽然转向大王,狠狠地盯着他。“那我应该嫁给谁?”她爆发地喊出来,走近大王。大王禁不住踉跄地后退。   “当年,我们一家人都惨死狱中,”蒋氏的眼睛里泪光闪烁,“我只身逃出,流浪他乡,卖艺、乞讨,走投无路,几乎病死,是蒋亦儒救了我……你说我应该嫁给谁!” 大王无言以对,转开头不敢面对她。二人静静地立着。   “我要问的是,都尉大人,”蒋氏忽然冷冷地说道。大王心头一震,那是他当年的官职,统领两千士兵。他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犹豫地看着蒋氏。   “为了往上爬,取媚后唐皇帝,你要迎娶公主,但是……”蒋氏盯着他的眼睛,无限凄 苦地摇了摇头,“既然我已经答应你隐居乡下,从此不再露面,为什么你还要陷害……”   “不是我……”大王急切地分辩。   “除了你没有别人!” 蒋氏伸手指着他,低沉而愤恨地说,“因为你担心我兄弟反对,让你美梦成空,所以你就陷害他谋反,把我们全家都投入狱中,逼死我们!”   “不,不是这样,”大王无力地嗫嚅着,“我……”   “你没有营救我们一家人,”蒋氏摇了摇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立刻领兵离开了,后来我了解到,当时并没有调你离开的命令。而且下我们入狱的梁州刺史王宏彪,正是你的朋友,这个人在两年后被你找借口杀了……”   大王正要开口,蒋氏愤愤地继续说道:“你不是要为我报仇,而是想杀人灭口,毁掉一切证据!那时你已经是后唐皇帝的女婿、节度使、大将军,可以一手遮天了!恐怕你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我活下来了……”   蒋氏猛地撕开自己肩头的衣服,那里赫然是一大片烧伤的痕迹,亮晶晶惨不忍睹。   大王不敢看,面如死灰,沉默地低下头。当年的情景一幕幕闪过: 与王宏彪彻夜密谈,劝蒋氏去她兄弟蒋教头家过重阳,节前抓捕蒋教头全家,自己迅速带兵离开,重阳节那天梁州牢狱“失火”……   蒋氏悲愤地站在那里……也许在二十多年时间里,这个心中充满冤屈和仇恨的女人,心里一直还存留着一点点幻想——尽管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希望他能用最不可思议的证据,最勿庸置疑的语气,最激烈张扬的情感,驳斥她的指责,一举推翻她的种种调查和猜想。但是,他的反应把最后一点幻想都烧成了灰,就像当年狱中那场大火,彻彻底底地烧死了她的兄弟、弟媳和三个外甥男女一样。   她看着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两眼已经满含眼泪,更不知道那眼泪是因为仇恨还是因为冤屈,还是为了最后一点情感的死去。她只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我对不起你,”大王慢慢地说,“你大概……一直想报仇吧。”   “哼,”蒋氏冷笑了一下,充满仇恨地说,“如果我是个男人,早就拼了这条命。……我恨自己没有杀人的勇气!”她痛苦地喊了一声。这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她脑海中忽然闪过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大王沉默着,似乎仍沉浸在对当年罪恶的悔过中。   “你为什么来?”他开口问。   “我想见见我的儿子。”蒋氏忽然苦笑了,一种交织着辛酸、甜蜜和哀伤的柔情浮现在她的眼睛和嘴角。那年轻人的举首投足、音容笑貌一下子跳进了她的脑海中,哪怕是那些攻击她的动作,也全都充满了活力,光芒四射。“我离开家的时候,他只有三岁。是你借口他生病,把他留在家里,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甚至都没有好好看他一眼,亲他一口……”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是王后叫你来的?”大王忽然说道,目光锐利地望过来。   “我根本不认识王后,”蒋氏抬眼看着他,平静地说:“当年你就告诉王后,你的妻子已经死了。你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的妻子被人诬陷,惨死狱中。”   大王阴沉地盯着蒋氏,目光捉摸不透。   蒋氏冷冷地回视着他。   “你不说,我也绝不会再为难你……”大王轻叹一口气,沉默了。   蒋氏缓缓地四顾,那华丽精致的龙椅,那雕饰繁杂的种种器物,那空旷阴暗的巨大寝宫。“这些东西,”她低声地说,“……就是你一直想拥有的?你就是为了它们?”   她低沉的声音好像从土地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攀爬上大王的心灵,缠绕着它。绵绵的恨意,无尽的讽刺,大王在瞬间感到浑身无力,无比颓丧。   突然,蒋氏的目光停在远处。她惊讶地看着,然后慢慢走过去,走过隔扇,进入偏殿,一点点打量着。   式样陈旧的椅子、黑漆红花的床榻、三尺见方的小炕桌、磨得光秃秃的脚踏、高而长的几案、古朴的铜香炉,甚至一只破损的瓷花瓶,一双没绣完的虎头鞋……在黯淡的光线中它们全都变成了会呼吸的生灵。蒋氏的目光缓缓扫视偏殿的一切,难以置信,如同走进了梦境。   她看到正面墙上,缭绕青烟中的那幅画像,心头仿佛受了重重的一击!她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那画像上,刹那间觉得恍惚起来……   “不要以为,我会忘掉让自己后悔、难过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大王站到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的背身,声音低沉,“你从前喜欢的东西,我都留着。那一天是重阳节,以后,每年的重阳,我都会一个人在这里坐上一个时辰……”   蒋氏有些动容,她神情苦涩,眼中泪光闪烁,尽力隐忍着。   “当初要隐瞒你,出于不得已的难处……” 大王沉痛地说。   “你当了王,”蒋氏哀静地说,“自然就不用再隐瞒什么了。”   大王听得出那声音背后的意味。“是,”他说,“这只是为了我对你的愧疚。这样做,我心里会舒服一些。”   蒋氏无话可说。   “祥儿……是我最看重的儿子,”大王语气沉重地说,“他是太子,每天都要来这里拜祭……”   “孝贤王后……”蒋氏看着画像前的灵牌,不觉一字一字地喃喃念道。   “是,”大王声音浊重,“在元祥的心里,他的生母是孝贤王后。”   二人都不再说话,看着那幅画像。渺渺青烟中,那秀丽、沉静的画中人,正用一尘不染的目光,注视着头发蓬乱、满脸沧桑、衣衫褴褛的蒋氏,还有她身边那个被旧伤新痛、家仇国难一刻不停地折磨着的昔日都尉……   屋里很静,两人仿佛都沉浸在往事中。   “过去的事,”大王忽然想起什么,“蒋亦儒父女知道吗?”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蒋氏平静地说,“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野村妇。”   大王点点头,看着蒋氏,恳切地说:“……过去欠你的,我会尽力弥补。”   “不必了,我只想过清静日子,” 蒋氏淡淡地说,“我想带走小婵。” “朕会为你安排……”大王诚恳地说。他头一次用了“朕”这个自称。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蒋太医正拎了铁铲在角落里堵着小婵。因为小婵一定要再请假出宫,去客栈陪母亲一晚,蒋太医再三拦阻不成,不得不用压得低低的声音警告她,“你出宫容易回宫难!”“什么意思?”小婵警觉地看着父亲。“什么意思……”蒋太医冷冷地盯着女儿,琢磨着如何开口,半晌,他才说道,“你母亲会让你再回宫吗?就她那鬼脾气?”“我娘不会不管宫里的规矩,”小婵明确地说,“您刚才不是想说这个,您到底知道什么不告诉我?”但蒋太医绝口不提,只说还有四五个时辰就重阳典礼了,一概不准假。小婵则称病,说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当班送药。父女二人都不明说自己的心思,又都看不上对方那点心思,正自你推我挡、纠缠不清的时候,两个蓝衣太监急匆匆跑来,唬得二人都住了嘴。   父女二人几乎是被蓝衣太监拖着跑过坊内长长的过道,既听不到任何解释,又被周围药工诧异的目光裹胁着,二人各自的心思都已经提到了喉咙。越跑越快,小婵的心思先行跳将出来,她渐渐魂飞魄散,蒋太医终于从女儿的脸上读出了不祥之兆,是她跟太子的事泄露了,要不就是王后穷凶极恶要拿她开刀了!刚到主坊入口过厅处,三个黄衣太监已经进得门来,后面跟着四五个衣袂飘飘的红衣女官。二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看到女儿脸色惨白两眼低垂,蒋太医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膝盖上轻拍了一下,似乎是说别慌,还没到最后时刻呢。这时中间那名黄衣太监已经展开了手中的黄绸卷,大声宣读起来。   “……御药坊司药、太医蒋亦儒,多年随侍本王,职操高洁,忠义正直,特擢升蒋亦儒为肃州刺史,加轻车都尉,赐彩缎四十、彩绢二百匹、锦十匹、黄金二锭、白银十锭、马三匹、衣二袭,即刻携女蒋婵出宫赴任,不得耽搁,钦此。”   与此同时,女官们已从身后的宫女那里接过托盘,托着冠带和赏银走上前来。   重阳节忽然改到十月十日,母亲身上的伤疤换到了父亲身上,自己竟被成王子纳为正妃,凡此种种,怕都不能形容小婵此刻惊诧莫名、啼笑皆非的心情。而蒋太医却在片刻之间想到了很多东西: 大节之前必有大罚大赏,前者不知归了那顶青色小轿中的何人,但后者是着实砸在了自己头上;太多的秘密一定要像身边这五个大汤锅中的人参一样就此烂在锅里,否则如何对得起大王;女儿被派随行说明太子还不知道这个任命该如何赶紧通知他;那个死脑筋的太太回头是不是也该巴结我了,但我且冷她一冷……   谢恩之后,强作笑脸的小婵立刻被众女官簇拥着去换衣梳妆、收拾行李,根本无法设想与太子惜别之事。但蒋太医就不同了,你黄衣也好蓝衣也好,说破天也不能拦着我当面叩头谢主隆恩吧,咱从大王的角度想,派条狗出去捕食也还要先拍拍它的脑袋呢,是不是?何况我既有银子,又有面子。更何况不定哪天我还会回来,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呢是不是宋公公?   但远远一看见大王寝宫,蒋刺史的腿就不再飘忽了,整个人又变成了十几年如一日的蒋太医。日已西斜,他弯曲的身影,在红色宫墙上倏忽飘过,诡异莫名。 异常宁静的孝贤堂内,金色的光芒透过雕花的隔窗,涂染在那幅画像上,显得圣洁通透。大王的身影歪在榻靠上,一动不动。   “微臣蒋亦儒,叩见大王。”蒋太医像游魂一样悄然飘进,叩拜在地。   暗影里,大王微闭双眼,神情萧索。   蒋太医悄悄地起身,侍立在旁。   过了一会儿,大王低声地哼了一下。   “大王,”蒋太医上前一步,恭敬地说,“临行前,让微臣再伺候大王一回。”   大王没有吭声,稍稍坐正了身体。蒋太医会意,站在大王身后,为他推拿腰部。半晌,大王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蒋太医感觉到了,更用心地推拿着。   “你随朕多少年了?”大王微闭着双眼,开口说。   “回大王,十五年了。” 蒋太医的声音不由哽咽起来。   “好了,”大王示意他停下,转过头来看着他。“……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不要怪朕。”大王的口气竟有些伤感。   “大王何出此言?”蒋太医诚惶诚恐地跪下,涕泪交流,“微臣愿为大王肝脑涂地……”   大王又转过头去,沉默下来。   蒋太医起身,静静地候在一旁。   “你的家眷……”大王沉吟着,“一直在乡下?”   “是,”蒋太医一愣,赶紧补充说,“不过,内子这两天刚到京城。”   他不知大王用意,惶恐地看着大王。   “她会在天福官驿等候,”大王微觑着眼,缓缓地说,“随你们一同赴任。”   蒋太医愣住,随即喜出望外,深深地俯首称谢,“大王对微臣太周到了,微臣虽万死不足以报隆恩!”   大王又闭上眼,沉默下来。   蒋太医看着大王,殷勤地上前,低声说:“……王后的药,微臣已配足两月用量,大王只须吩咐药工,依次煎熬即可。”   大王听着,一动不动。   三刻之后,蒋太医已经身着刺史的青色官服,骑马走在外廷的主宫道上,在他前面,是几挂马车、若干带刀侍卫。放眼望去,延昌殿广场和三重门甬道已被金色菊花所铺满,马车队就像漂浮在黄色海洋上的一艘大船,而自己正是那个昂首挺胸、高瞻远瞩的舵手。   刺史之顶戴,在冠盖如云的王宫外廷自然绝不显赫,况且肃州地处偏远,人丁稀少,其官长品级只是个正四品下。但大王在节间赐金赐马、行宫道走正门,那是何等的荣耀!以天子近侍身份而去执掌一地政务者,自古有之,但有御医吗?……好像没有。那只能说明三件事,一、 自己医术高明,又曾经从战场上背下过受重伤的大王,大王以德报恩;二、 如圣旨所言,“职操高洁,忠义正直”,不过其真实含意并非指医德,而是指自己多年予闻机密,却从来守口如瓶;三、 鞍前马后、耳濡目染十五年之久,大王认为自己已经懂得了一些统驭权术,能够统制一方百姓。想到这里,那“地处偏远”四字也有了新的解释,大凡将擢升要津者,莫不外放边地锻炼,譬如那三年流放一朝得势的杰王子(可惜自己未能早些亲近他),不就是眼前现成的例子?不过……,蒋刺史急忙告诫自己,船行千里,勿忘江岸,风筝飞得高,线还是在主人手里,他回头眺望那一片祥云中的金銮宝殿,不知今生还能否回来,又将以何种身份,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流连与感慨。 这个时候,坐在最后一辆车里的小婵,也正不断地扭头朝车窗后张望。但她却是愁肠百转,心神不定。肃州在哪儿她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除了青州,天底下全都是晦暗无光的不毛之地。这宫里无疑是最阴暗的,但阴暗中尚有甜蜜……可他为什么不来送送我、跟我说句话、告诉我一切都还在正轨上、给我吃一颗定心丸?!我没有机会,但他有,他在忙什么?他不会又……   忽然,远远的菊花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他!小婵心急如焚地翻身跪在座位上,向后张望,那人衣着华贵、正在向这边招手作别,小婵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跑近他。但是,不,不是他,是……成王子。小婵把头低下,失望地挨在靠背上,眼泪流了下来。   成王子一个人站在菊花台上。他并不是为了送别蒋婵的,只是碰巧撞上,激起了他心底的一小圈涟漪——这样一个美貌少女,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逢?也许可以吧,并不会比登天更难。他这样想着,把视线放得更开阔。他看见宫门洞开,马车队出门,两队禁卫军用力关上沉重的宫门。每一重宫门两侧和城墙上,都肃立着密匝的禁卫军,戒备森严。   这时,已经开始有太监往菊花台上运送宫灯等物了,一队大王亲属的侍卫也正往菊花台开来,他们将监护三个多时辰之后的重阳盛典。站在高台上的成王子,若有所思。 【待续】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2-29 19: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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